《旧址》第13章


“白水客,你好福气呦,吃我们妹子倒贴的血汗钱。”
冬哥顿时像喝了老酒一样涨红了脸。十一妹把他送出门来嘱咐:
“冬哥,你日后莫把钱洒在这里面,还是积攒起自己讨一房堂客安安稳稳过日子。”
冬哥惶恐地应诺着逃出来,从此再不敢去桃花楼,却又时常地啃起猪蹄来。
冬哥常常在心里庆幸自己从爷爷和父亲的手里继承来的这个职业,有了这个职业自己就不必像马儿一样套了搭背在天车底下转圈圈,脊背上和屁股上就不会每天挨管事的手中那根竹蔑板,就可以时常地去三兴和把自己的锡酒壶灌满,就可以不像那些推盘车的马儿们一样终年红肿着脚腕和脚杆。冬哥七岁那年是光绪三十三年。那一年冬哥亲眼看见一群推盘车的工人闹造反,因为所有的人都红肿着腿脚,银城人也把这些人叫做红脚杆。冬哥七岁那年的一天下午,突然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红脚杆拥进城来,一面一拐一拐地走着,一面喊些骂娘和造反的话,意思是嫌东家的工钱太低填不饱肚皮。接着,便砸了一家饭店,大家拥进去抢吃了一顿;又砸了一家布店,大家又拥进去每人扯了一块布缠在头上或腰间。正闹着,忽然有人喊:安定营的兵些来了!红脚杆们便一哄而散,可有些拐得厉害的就落在了后面。过了一阵,果然看见安定营的领旗气汹汹地带了一支队伍跑来,把落在后面的十几个人当场捉住。嘴里有酒气,头上还缠着布,领旗发一声喊:“人赃俱在,斩了!”于是,刚刚喝过几口酒的红脚杆们被揪住辫子拖到河岸上,一排跪下。领旗抽出雪亮的缅刀来,做一个骑马蹲裆的架势,喀嚓一声就有一颗人头顺着岸边的坡坎滚到银溪里去。七岁的冬哥远远跟在这群人后边,他觉得这些大人们像是在演一出什么很新鲜的戏,看见那颗人头骨碌碌地飞滚,冬哥就想起滚动的南瓜来。接着,又是喀嚓、喀嚓,又有几颗“南瓜”滚落到河里,水面上就泛起一片血红来。冬哥弯起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着“南瓜”,等到把十个指头都很努力地弯起来,可还是数不完。然后冬哥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赤脚,把十个脚趾又都努力地扭动起来,可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神气的领旗已经率领着兵卒们威风凛凛地班师回营了。灿烂壮丽的晚霞中飘着几面鲜艳的角旗,走着一支雄壮好看的队伍,河岸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几具再也不会喝酒和咒骂的尸体。
那些天的晚上,冬哥总做一个很鬼奇的梦,梦见自己在银溪里游水,忽然肩背上就一下子长出十几颗人头来,心里嫌它麻烦,死命一抖,十几颗人头就齐斩斩地跌进水里,可分明看见自己的头也混在其中掉了下去,于是就拚命地扑过去救它,一面救,一面喊:“你莫走!
你莫走!”等到醒来睁开眼时正躺在爷爷怀里哭喊。爷爷就说:“娃儿叫红脚杆些吓坏了。”从那时候起,冬哥就模模糊糊地在想:等长大了不要去做红脚杆。
自从有过那一点小小的艳遇以后,九思堂的老妈或是丫环从太太小姐手里把赏钱转给冬哥的时候,就常常一要打趣:“冬哥快去给十一妹送钱吧。”说了这句话,大家就叽叽咕咕笑起来,冬哥就会把头低得更深些,就觉得自己的短处被人抓在手里。在九思堂只有六姐紫痕从不和冬哥打趣,从不揭冬哥的短处,冬哥给六姐担水就分外的卖力些。知道六姐的难处,除了担水之外,冬哥还帮六姐做些粗笨的事情,做了活也从来不收报酬。冬哥心里对九思堂这位烧了脸念佛的小姐充满了敬畏。冬哥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个姐姐护卫着,那也一定会把《三字经》、《百家姓》这样难懂的书背下来的。
六姐的菩萨绣好的那一天,冬哥放下水担没有急着出屋,而是仔仔细细把菩萨端详了一番,端详了一番之后觉得实在好看,可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恰当的赞辞来,于是脱口赞美道:“六姐绣得好看,像是台子上的白蛇娘子。”
李紫痕沉下脸来:“莫造孽!菩萨就是菩萨,哪里来的白娘子?你不怕二天遭报应么?”
冬哥吓出满额头的冷汗,当下跪在地上给菩萨磕了三个告罪的响头。磕过头之后,六姐要冬哥帮他做件事情,六姐说四月初八是佛祖的生日,她要把这菩萨献到白云山的白云寺去,还要做一桌素斋装在食盒里同时献去,她请冬哥帮她担送那两只大大的食盒。冬哥想到自己刚刚的冒犯,连忙答应:“要得,要得!”
可是李紫痕没有想到,四月初七的那天身上忽然来了天水,汹涌澎湃的血水在两腿间奋力地流淌着。女人身上不干净是不能进庙堂的,进了庙堂会犯冲。李紫痕有些懊恼地看着那两盒精心烹饪的素斋,油然生出许多莫名的烦躁来。等到冬哥按时赶来时,李紫痕只好告诉冬哥今天不去了。冬哥愣愣地问道:“为啥子又不去了?六姐,莫不是为我那天冲撞了菩萨?”
李紫痕悼悼地放下门帘: “莫乱猜。我身上不舒服。”'小说下载网 。。'
被关在帘外的冬哥惶恐不安地检讨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总是猜不透九思堂的人,他觉得这一次多半又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一直等到竹帘再一次掀起来,李紫痕吩咐道:“冬哥,你去做你的事情。我们晚几天再去。”说着又将一只食盒递出来,“这几样菜你拿回去吃,二天去时我再做些新鲜的。”
冬哥感激地接过香喷喷的食盒,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白云山上的白云寺是银城一带最宏大也最著名的佛寺。一条二十里长的大路夹在山谷里逶迤通到幽静的山底,而后向左一拐,绕过这些银城的屏障落进坦荡的平原里去。在山底的转弯处浓绿的林木中,像一朵白云似的静立着一座洁白的石坊,石坊上刻着两句淡泊平静的
话:
去来之路何处有
生灭之门本原无
从这座洁白的石坊望上去,就会看见依山而建的白云寺,在葱笼的枝叶里辉煌的矗立着一派金黄色的瓦顶。冬哥担着两只食盒立在石坊面前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微微出了一层细汗。他放下担子,看了看落在后面的六姐李紫痕。四月初八已经过了十天,幽深寂静的山谷里绝少见到别的香客。晚春的太阳已经有了几分力量,李紫痕的一张脸在阳光下白白的晃着,冬哥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来:白白走四十里路,把脚杆也要走痛,真不知六姐为了哪样?
跨进寺庙的大门以后,李紫痕对冬哥说:“你在这里等我。”然后独自一人提了食盒走进去。冬哥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不知不觉地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惊醒过来,看见满山满院静静的阳光斜斜的照着,心里不由得志忑起来,慌忙爬起来去找人。一间挨一间一院挨一院地找过去,一直来到第三进院子,才在偏殿的门口看见李紫痕跪在蒲团上的颤抖的背影。李紫痕绣的那幅观音菩萨不知何时已经高高地挂起来,在这绣像的后面是一尊高大无比的彩塑观音。香案上的三炷线香早已经燃尽,殿堂里一派阴冷的昏暗,李紫痕分明是在哭。冬哥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退了回去。他不知该不该进去,更不知进去该说些什么。冬哥只好又回到门口的台阶上满心忐忑地坐下来。
等到两人终于离开白云寺,终于又穿过了那座白色的石坊的时候,李紫痕忽然开口道:
“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
话声就像满山斜射的阳光,静静的,冷冷的。冬哥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背影忽然就觉得有些惧怕。
第五章

母亲一走,白秋云就把李紫云接到圣堂街六号的竹园来与自己同住。竹园其实是一座精致的花园洋房,是几年前白瑞德从一位法国传教士的手中买下来的,作为他来省城办事居住的公馆。那位法国人来到中国后染上了中国人的爱好,知道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雅趣,于是在这座洋房的四周遍植修竹:毛竹、慈竹、凤尾竹、斑竹、紫竹,样样俱全,密不透风,而且还专为它起名竹园。白瑞德买下房子后,笑那洋人太不懂竹子,便把风墙一样的竹子除去大半,留下些空档和小径。修了一间草亭,又随意点缀了几块巨石散落其间。疏朗了的竹林反而显得幽深而又婉约,反而和那竹园二字更显得贴切了。离竹园不远有一座圣母堂,是属法国外方传教会的,遇到教堂里做弥撒唱圣歌的时候,渺远悠扬的歌声就会从尖顶巍峨的教堂传到竹园来,和婆娑摇曳的竹声温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园比,白秋云更喜欢竹园。
早就住烦?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