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14章


尖顶巍峨的教堂传到竹园来,和婆娑摇曳的竹声温柔地混成一片。和白园比,白秋云更喜欢竹园。
早就住烦了女生宿舍的李紫云应邀搬进竹园来,当然十分地高兴。可她也猜到了白秋云此举的另一番苦心,暗自在心里为弟弟高兴,只是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会像想象的那样结局。从此,两个花容月貌的青春少女以姐妹相称,在圣堂街六号的竹园内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渐渐的竹园二云竟在省城有了一点名声。
在李紫云的帮助下,白秋云很顺利地考进省立女子高中的初中部插班就读。那时省城的学校大兴文明戏。田汉、熊佛西、洪深、丁西林成了青年学生们最欢迎的名字。省立女高也成立了一个女神剧社。李紫云、白秋云一起报名参加了剧社,把许多的课余时间,许多的热情和幻想投进一台又一台的话剧里去: 《傀儡家庭》、《少奶奶的扇子》、《梅萝香》、《压迫》、《梦醒了》、《少年漂泊者》。因为没有男生,所有的角色就都由女生来扮演。李紫云和白秋云搭档演出的丁西林的《一只马蜂》,成了女高同学最欢迎的剧目之一。当李紫云扮演的余先生热情地伸出双臂,抱住白秋云扮演的余小姐时,台下就响起女同学们一片热烈而经久的掌声,一直拍到手心发疼,脸上发烫。那一刻,所有的女同学都借这鼓掌的机会,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宣泄出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在等着自己的余先生,几乎每个人都能背得剧终时那几句最精彩的台词。晚上熄了灯钻在蚊帐里,常常就会有人憋着嗓子学着那个钟情的男人的腔调:“给我一个证据。”马上就又有人接下去:“你要什么证据?”“你让我抱一抱。”于是,所有的蚊帐就会在笑声中抖动起来。
尽管演了那么多或悲或喜的话剧,可白秋云总是觉得有些什么遗憾。一天,两个人在竹林的草亭里纳凉的时候,又谈起了女神剧社,白秋云感叹着:“可惜咱们的角色都是女生,演起来总不逼真的。”
李紫云建议道:“这个星期天,乃之他们华光中学演田汉的《获虎之夜》,我们去看看乃之表演得如何。”
李乃之扮演贫苦少年的《获虎之夜》是放在最后的一个压轴戏,李乃之是在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血淋淋地抬到台上来的,在说了几段非常抒情非常学生腔的道白之后,便在悲痛欲绝中用猎刀刺胸而死。看着李乃之说出全剧最后一句台词:“哎呀,我不能受了。莲姑娘,我先你一步罢。”接着取刀自杀悲伤地倒下去,台下的女同学一片唏嘘之声。白秋云竟哭得倒在李紫云的身上,李紫云推推白秋云:“云妹,你啷个哭成这个样子。乃之好好的,我们去后台找他。”
李紫云把个泪人领到弟弟面前嗔怪着:“九弟,看你把云妹害得哭成这个样子。”
于是大家都带着些伤感的样子笑起来。几个人对刚刚看过的话剧评论了一番之后,白秋云建议道:“走吧,我们一起去双盛园打牙祭。尝尝他们的驼虾抱珠。”
在双盛园楼上清雅的餐室入座之后,李乃之坚持要大家伙出饭费。白秋云不高兴地反对:“知道你要出钱,今天我就不到这里来。”一边说着竟又红了眼圈。眼看冷了场,李紫云折衷道:“我是姐姐,今天我做东。我们大家都高高兴兴的,都莫再做怪。”一面说着,把眼睛朝弟弟狠狠地剜过去。李乃之只好补救着:“那好,今天我们就要姐姐做东,下一次轮到秋云,我一定来。”
吃过驼虾抱珠,李乃之送两位女客回家。走过教堂,快到竹园门口的时候,他告辞说要去旧书摊上看看。李紫云又瞪起眼睛来:
“又做怪!晚一刻去旧书就卖光了么?”
白秋云回手拉过李紫云:“云姐,我们走,我们莫强迫他,我们竹园太小装不下华光中学的高材生。”
李乃之涨红了脸立在两个女人的对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看着李紫云和白秋云手挽手的走过去。李紫云一边走一边又回头补了一句:
“呆子!”
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在云缝中斜斜地照着幽静的圣堂街,偶尔往来的行人和乘黄包车的客人。大都是些衣衫整洁的先生和太太。透过翠绿的竹林,可以看到竹园深处那幢精致的小楼,不远处圣母堂一声声安详沉稳的钟声,像是飘到这幽静中来的落叶。在这一片寂静中,一九二八年初夏的太阳,把一个刚刚演了一出悲剧的年轻人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马路上。
其实,李乃之说去旧书摊看看是一句托辞。旧书摊他去过不知多少次了,而且在那些成堆的烂书中,被他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共产党宣言》和一本瞿秋白的《饿乡纪程》这两本政府严厉禁止的书,被他如获至宝的珍藏着,如饥似渴地反复翻阅着。他只在极秘密的情形下给两位最要好的同学传阅过,那两位同学告诉他,学校里教国文的陈先生也有几本这样的书。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书拿去和陈先生交换,几次交换之后,他们已经无形之中成为一个秘密的学习小组。平静的陈先生微笑着对自己的学生说,明朝的李贽有句名言,叫做“人生最大快乐事,莫过于雪夜闭门读禁书”。书本上那些烫人的句子,这种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行为,极大的吸引着李乃之,使他不由得常常想起启蒙老师赵伯儒,和赵伯儒在银城中学举办的“青年读书会”。今天下午,他正是和几位同学约好要去陈先生家见面的。陈先生有言在先:这种事情绝不可再告诉第二人,包括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所以,一九二八年初夏的那个午后,李乃之并没有在圣堂街幽静的竹园门外像烦恼的少年维特一样徘徊不已,他看着姐姐和白秋云走进竹园后,便急匆匆地赶去参加那个秘密的集会。
走进灯草巷五号院那间低矮阴暗的竹篾房时,兴奋的同学们早已经聚齐了。陈先生双目失明的老母亲,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桌子旁边的竹椅里,微微地仰着一张慈祥的面孔。在老人腿边的桌子下面,那对死了母亲的双胞胎兄弟正在叽叽喳喳地玩游戏。哥哥大男的手中拿着爸爸批改作业的红毛笔,在弟弟二男的脸上画出一副眼镜和两撇八字胡,然后咯咯地笑着说:“你是个打烂仗的刘司令!”弟弟夺过毛笔来:“我才不当刘司令!我长大学爸爸当先生,专打你的手掌心!”于是屋子里的人就都笑起来。双目失明的老太太抹着眼角的泪水笑道:“连娃儿些都嫌刘司令的名声不好听。”
大家各抒己见地讨论了一个下午,等到肚子咕咕叫起来的时候,陈先生的母亲恳切地挽留同学们吃晚饭。她指着灶上的饭锅微笑道: “我们今天是真的打牙祭呦!”大家都笑着说闻到腊肉的香味了,都说红苕米饭加腊肉硬是香得很,都说师奶的泡菜最可口。然后大家就纷纷拿出自己特意带来的各种小菜、食品放到饭桌上。同学们都知道陈先生的家境,都想借这机会让大男二男高兴。陈先生很不好意思地责怪同学们又来破费,并说再这样以后就不留大家吃饭了。推让之间李乃之就很惭愧地想起刚才双盛园的“驼虾抱珠”来。在陈先生家里李乃之常常会为一些小事生出很深的感动,他有时会弄不清楚,到底是那些烫人的句子,还是这位双目失明的老人,更使他坚信了《共产党宣言》里的那些道理。

杨楚雄以一个团的兵力横扫五县农民赤卫军的战绩,为他在全省林立的军阀派系中赢得了不小的名声。紧接着,他趁势扩充实力拓展防区,竖起了师长的大旗,这又叫他的同行们刮目相看。正当杨楚雄雄心勃勃招兵买马的时候,长江上游的那个省份的军阀们忽然起了争端,各自在报纸上发了些义正辞严的通电,讨伐的一方说:
“……某等割据国土,糜烂地方,居心煽乱,擅开战衅……不得已乃躬行讨伐,削平僭伪。苟再予宽容,非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等上为国家统一计,下为全省治安,乃联合同胞,共申讨伐。”
被讨伐的一方说:
“……刘总司令已通电下野,方期和平有日……不料彼等正勾结外援,意图反噬。不惜牺牲桑梓,破坏和平,致演煮豆燃萁之惨……我等为人民计,为军事计,若不预为之防,无以遏止寇虑。但军事大计,统一为上,现已公推刘公为联军总指挥。田横五百,尚强海岛,少康三千,启夏中兴,本军有十万之众,岂有不能消灭敌寇乎?”
于是,先礼后兵,大家说了些文绉绉的话之后刀枪相见,全省硝烟四起。几场大战之后,杨楚雄投靠的刘总司令连连失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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