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29章


道:
“你们要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白白放了他,自己去进监。”
李紫痕斩钉截铁寸步不让:“你哪样办我们不管,我们只要活人,只要九弟放出来!”
李紫云也寸步不让:“弟弟万一有个好歹,我一天也不活!”
那一晚,摧毁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杨楚雄几乎彻夜未眠,他绞尽脑汁在想一条万全之策。他明白自己必须放走妻子的弟弟,尽管他是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尽管他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
那一晚,被押进死牢的李乃之也是彻夜未眠。一身重镣地躺在死牢冰凉的石板上,李乃之想起来自己只有二十九岁,死期在即,他才觉得人生似乎太快,也太短。十二年前自己经历过银城暴动的失败,四年前又眼见了省城地下党的失败,现在终于轮到自己来牺牲了,
轮到自己为革命事业献出生命,轮到自己用生命来证实自己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诚。他想起十二年前赵先生面对死亡的从容与平静,和赵先生明知必败却又义无反顾的勇气。现在李乃之别无牵挂,惟有对自己没能尽早识别叛徒充满了内疚。
寒冷的夜风从铁窗上刮进来,李乃之裹紧了那床破烂的棉絮可还是冻得发抖,一盏微弱的油灯被黑暗死死地逼在墙角里,整整三天三夜李乃之除了卫兵之外见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为了驱赶寒气李乃之索性站起来来回走动,一走,身上和脚下的铁镣便哗哗的响起来,弄得满牢房都是冷冰冰的响声。李乃之忽然唱起歌来: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李乃之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他希望自己的同志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是漆黑的一团之中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一丝回音也没有,只有那盏幽幽的油灯冷冰冰地照着他人生的结尾。李乃之又想,人生真是太快,也太短,一个二十九岁的人如果不死,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情。
在连续几次审问毫无结果之后,李乃之终于等来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下午。当所有被捕的地下党员都被押进院子里的时候,李乃之终于看到了自己一直渴望看见的同志们。手持长枪的行刑队已经在院子里一字排开,士兵们麻木漠然的脸上毫无表情,杨楚雄一身戎装亲自站
在走廊下面监刑。看到李乃之武大江哭起来:
“九哥,我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还丢下四个娃儿……”
李乃之捧起武大江的手:“大江,莫哭,我们不能在敌人面前丢脸。”
可武大江止不住自己的哭声,布满胡茬的脸上涕泪纵横。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也在哭,一边哭。一边抱怨:“我认识的都叫你们抓了,还叫我供哪个呀?李九哥,你不该害我跟你走这条路……”哭着走着,李乃之看见有尿从他的裤脚下流出来,漓漓拉拉的在石板地上划出一道令人难堪的水印。李乃之愤然昂起头来鼓励着自己的队伍:
“同志们,要革命就会有牺牲。革命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反动派总有一天会被打倒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给我们报仇的!”
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十五个地下党员推到高高的石墙下面。阴霾的天空中有些零星的雪花飘下来,这个平平常常的下午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模一样,过了这个下午一切都还会照旧是原来的老样子。大墙外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正在执行枪决,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十五条生命正在惨遭屠杀。李乃之断然举起了手臂:“中国共……”不等他喊完,杨楚雄抢先发出了命令。随着十五支步枪惊天动地的轰响,冰冷的石墙下边倒下了十五个身戴重镣的男人,他们横七竖八鲜血淋漓地躺在后来的《党史资料》之中。
但是,为了共产主义信仰而视死如归的李乃之并不知道,按照杨军长的密令,那颗本该打穿心脏的子弹。只打断了他的锁骨。当李乃之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运盐巴的乌篷船上,于占东和李紫痕正坐在自己身边,在李紫痕的身后还有一个系了白围巾的女人正哭得泣不成声,李乃之认出来那是白瑞德的女儿白秋云。李乃之正准备发问,于占东摆手制止道:
“九哥,你莫动,也莫问,一会儿上了路白小姐讲给你听。我于占东只送你到这里,以后就全靠你自己多多保重了。”说着于占东打开一只布包:“九哥。这里是两千块钱和枪伤药,弟兄一场只当我送你的盘缠。往下走,有我们礼贤会的弟兄接应你。”
看见李乃之醒过来,李紫痕拉着白秋云的手哭道:
“秋云。我把九弟就交给你了,我们门里只有弟弟这一条根了……我这一辈子只活弟弟一个人。”
说罢两个女人又抱头哭做一团。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那个浓黑寒冷的冬夜,当那条运盐巴的乌篷船转眼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的时候,银溪河畔响起一个女人哀绝如歌的哭声……李紫痕知道,此时此刻或许就是此生此世自己和弟弟最后的诀别。她知道,弟弟是不会动摇的,弟弟已经被人屠杀过一次,弟弟这一辈子是注定了要去干革命的。
当乌篷船穿过紫云桥的石孔顺流而下的时候,白秋云握住李乃之冰冷的手告诉他:
“一听说你被抓起,我就去找八姐,她指给我在这里等你……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
但是把一切都想好了的白秋云没有想到,在她给母亲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的第三天,白杨氏在圣堂街幽雅安静的竹园里自缢身亡了。
半年以后,李乃之作为省委书记被派往一个偏远的省份继续他的革命生涯,与他同行的只有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婴儿。
第十章
正当李乃之和他的同志们在致命的打击下土崩瓦解,正当李乃之对自己家族所发起的革命陷于失败的时候,李乃之的对手们却各自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
自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炮声一响,李乃敬就开始在银城不动声色的大量收购盐巴,并指示九思堂在重庆的分号不惜一切,但要不事声张的买进市场上的食盐。随着天津陷落,上海陷落,南京陷落,济南陷落,广州陷落,整个中国大陆几亿人的海盐来源断绝,李乃敬握在手里的几十万担食盐顿时价格暴涨。等到国民政府来实行“食盐全部官专卖”的时候,李乃敬已经提前还清了“三大”银行的全部债款,并且又借着以法币兑换银元机会,狠狠割了白瑞德的肉。李乃敬终于彻底摆脱了多少年来积贫积弱的困境。银城人无不赞叹他的精明和胆量,李乃敬捻着胡子开心地向大家解释:“咸丰年间闹长毛,太平军断了海盐来路,九思堂也曾鼎盛一时,我如今不过是照着祖宗的样子故技重演罢了。”
九思堂摆脱困境蒸蒸日上的时候,白瑞德也不甘示弱。他凭着“三大”银行的实力,又凭着自己留学美国的牌子,摇身一变,成了国民政府抗战期间在银城盐业界的要员,当了银城盐务局局长,替政府经办“食盐全部官专卖”这宗最大的买卖。银城盐商对这位新上任的高官无不趋之若骛,就像当年他们追逐白瑞德的美孚灯和钢丝绳的情形一模一样。
当银城这两位实业界的人物日上中天的时候,作为实际的地方最高长官,杨楚雄又名正言顺的出任了银城市市长。他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李乃敬和白瑞德拉进国民党银城市党部,并且安排他们做了副市长。从此,银城三大巨头合而为一,颇有几分“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的新气象。
第十一章
李乃之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一种颜色如此深深的震撼和感动,浑莽单一的黄色漫天漫地地涌过来,又在千山万壑之中起伏而去,看惯了红土、稻田、竹林和白鹭的眼睛,现在却被淹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黄土之中。在许多歌曲中被唱过,在许多文章中被写过,在许多同志嘴里听到过,在自己心目中被无数次想象过自寺革命圣地延安,被这浑莽单一的黄色涂抹出一派深不可测的荒蛮与神圣,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淌下来,白秋云诧异地推推丈夫:
“乃之,乃之,你怎么了……”
李乃之抹下泪水:“想延安想了多少年了。
一九四六年一月,李乃之按照党中央的指令,离开地下党省委书记的工作,辗转千里,在黄土高原割面的寒风中,热血沸腾地远远望见了宝塔山。和那些满腔热情投奔解放区的青年学生不同,李乃之按照指示来到延安是为了参加“审干运动”,接受党对自己的审查。在中央组织部分配的窑洞里住下之后,李乃之发现自己的左面住着青海省委书记周觉三,右面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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