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30章


对自己的审查。在中央组织部分配的窑洞里住下之后,李乃之发现自己的左面住着青海省委书记周觉三,右面住着甘肃省委书记郑雨农,大家都是在白区工作的,也都是来接受审查的。
初到延安,一切都让李乃之感到振奋和鼓舞,那种到处弥漫着的高涨的革命热情,那种从早至晚不时传来的阵阵歌声,那种军民一致的团结融洽,还有那些拿着红缨枪的儿童团,列队而过的威武雄壮的部队,甚至连河谷里或山梁上隐隐而来的羊铃声,都让李乃之感到革
命所带来的勃勃生机。因为经常要去听各种各样的报告,李乃之在不长的时间内先后见到了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看着这些革命领袖穿着粗布军衣,在讲台上诙谐自信地纵论中国和世界,李乃之觉得自己比当年面对枪口的时刻,更加理解了内心深处的理想,他深深地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振奋与幸福之中。
但是,很快李乃之就面临了比面对死刑更为严峻的考验,革命不仅需要他献出生命,也需要他献出灵魂。负责审查干部的领导同志告诉他,由于一九三九年李乃之在敌人监狱中的表现有无问题无法得到证实;在十四名同志都被枪杀,而惟独李乃之一人幸免于难这件事的过程中,无法证实李乃之是否有变节行为,党组织决定停止李乃之的党籍,并要求他写出书面材料交代被捕前后的详细过程;领导同志告诉李乃之,希望他能经受住党组织对他的考验。这对李乃之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在革命圣地被摈除于革命之外的。可李乃之毕竟经历了许多生与死的考验,李乃之毕竟已经不是当年省立师范大学学生宿舍里那个忐忑不安的学生了。他压住自己激动不已的情绪向领导表示:自己一定会经受住党的考验,相信党终有一天会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结论。
这一天的下午,当李乃之激动不已地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白秋云极为惊恐地告诉他,隔壁的老周在自己的窑洞里自杀了,刚刚被人抬出去。白秋云流着眼泪取出一块怀表来:
“老周临死前来过家里,还和孩子们耍了一会儿。临走时把这块表拿给孩子们玩,我说要不得,老周说没关系,孩子们玩过了他明天来取……想不到下午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乃之,老周为什么要这样死,他真的是特务吗?”
李乃之久久的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白秋云看着丈夫失了血色的脸在土窑的暗影中惨白如纸。
革命总是不平凡的,很快又有更为重大的事情淹没了这种属于个人的一切。一九四七年三月,胡宗南将军的部队铺天盖地的朝延安拥来,中共中央决定放弃延安,就在千军万马撤〃奇〃书〃网…Q"i"s"u"u"。"C"o"m〃退之际,白秋云临产了。李乃之只有半天的假期,他匆匆赶回来为妻子接生,把刚刚生下的女儿放到妻子怀里的时候,他说:
这孩子就叫延安吧。长大了让她记住自己是在延安出生的。”
当天下午,白秋云一身粗布棉衣棉裤,头上裹了一条白羊肚毛巾,混杂在惊慌的农民当中带着三个女儿逃进荒山。她和十几个老乡挤在一孔满是枯草的荒废的窑洞里,三个女儿六只惊恐不安的眼睛围在她的周围,襁褓中的延安饿哭起来的时候,白秋云轻轻拍着女儿对孩子们也是对自己说:
“不怕,不怕,爸爸说我们很快就会打赢的。”
一九四七年三月,那个叫胡宗南的军人率领他的千军万马,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占领延安。当胡将军英姿威武地站在宝塔山下的照片,被中国各大报纸争相刊载的时候,这位军人并不知道,有一位产妇因为他的战略攻势生下孩子还不到三个小时,就混在老百姓的队伍里逃进深山,她生下来的那个女婴,在一孔荒废的土窑洞里藏了一个月,才被母亲抱出来看见太阳。
第十二章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李乃敬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彻底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直等着的那个末日,这一次是真的等到头了。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战士包围了九思堂,把几十名李氏家族的男人从大大小小的屋子里拖出来,五花大绑地押过双牌坊的时候,只有族长李乃敬木然的脸上竟无半点惊恐。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没有平日的手杖支撑反倒把胸膛挺直了。走过双牌坊的石柱,李乃敬听见身后有不少人在哭,在许多人的哭声里他听见儿子双喜的哭声。他忽然想起儿子今年只有二十二岁,忽然想起只有六个月的孙子,和为生孙子难产而死的儿媳。然后,就抬起头来越过围观的人墙,把眼睛对着远处那轮正在沉下去的晕红的太阳,瑟瑟的银溪好像一道伤口,正红波粼粼地从太阳里流出来。心如枯井的李乃敬木然地跟在持枪的士兵身后,七十三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事变,见过了太多的士兵,现在眼里和心里都只有这一片混沌而恍惚的红光。
在解放军攻占银城的前一年,白瑞德变卖资产举家出国之前,曾专门拜访过李乃敬一次。两位争斗了一辈子的对手相视而笑,几十年的芥蒂全都被这个会心的苦笑抹平了。言谈之间白瑞德问到李乃敬今后做何打算,李乃敬摇着头只说了两个字:“老啦——”
眼看着共产党的解放军节节胜利,眼看着蒋总统的国军一败再败,李乃敬早已料定是要改朝换代了。当时他心中只存了一个侥幸,只希望自己能死在这沧桑巨变的前面,那样便可一了百了省去无数的麻烦。等到持枪的解放军闯进绿天书屋,喝斥着将自己捆绑起来的时候。李乃敬才悟透了自己在劫难逃的结局,银城要改朝换代自己就必须得去死,九思堂也必须得去死。所以,走过双牌坊的石柱在儿孙晚辈刺耳的哭声里,李乃敬听见一派房倒屋塌的回响,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尘土的气味。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中应予判刑或枪决的罪犯。由于骤然间有了足够多的食物,监狱里的臭虫和跳蚤便轰轰烈烈地繁殖起来,它们拼命地吮吸着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尽可能地争取在这些活人变成死尸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后代。当许多犯人在这种难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声叹气的时候,李乃敬却平静得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每天只在自己的铺位上久坐不语,放风的时候也只在门前兀自独立片刻,不等收风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
被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双喜,自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静过,恐怖彻底地压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着活下去,他曾无数次地私下里和别的犯人商量:‘‘我只当了两天区党部书记,该不会杀我吧,杨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关我们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这种询问到最后全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战战兢兢的双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点支撑自己的东西,他盼着能和父亲讲几句,他希望父亲能告诉自己是不会被枪毙的。可是因为放风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窗望着父亲站在门前的沉默的背影。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从铁栏背后伸出手来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个不过来……”哭叫声立刻被匆匆跑过去的士兵严厉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儿子的牢房侧过脸,看见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枪从肩头上取下来,看见三四支长枪和三四个背影拥挤在门口,他立即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
但是李乃敬没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会跑到牢房里来看他。背着长枪的士兵把李乃敬从牢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人来探你。”跟在长枪的后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来人到底会是谁。被自己扶为正室的三姨太两年前就病死了,另外两位姨太太平时就满腹牢骚,现在大难临头绝不会来自讨苦吃。等到推开门,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来:“大哥,我来告诉你,双喜的娃儿我带了。”
李乃敬这才看见,李紫痕背后的长桌上放的蓝花布包原来是一个襁褓,孙儿正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熟睡着。李乃敬猛然觉得枯涩的眼睛里一阵酸热,猛然觉得像是又看见几十年前六妹用线香烧了脸的那个早晨,屋里顿时安静得无声无息。终于,李乃敬又恢复到冷漠之中:
六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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