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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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妹,现在你何必再来做这种事情。”
‘‘我要把这娃儿养大。”
“六妹你好糊涂,养大怎样?不养大又怎样?这孩子日后无非忍辱含垢,何必强他来受苦。即便长大了,忍辱含垢中长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驳道:“我不晓得你们哪样想,我要把这娃儿养大!大哥,我来找你给娃儿取个名字,我只求你给娃儿做这一件事情!”
这样说着,两行女人的眼泪淌了下来,那一颗又一颗跌落到前襟上的泪珠,把李乃敬心里那些无叶的枯枝碰撞得缭乱不已。李乃敬终于被这女人哭软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诉李紫痕这孩子是之字辈,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这两个字在掌心里写给她看,教她一笔一画的背下来。背过之后李紫痕回身抱过婴儿。把孩子熟睡的小脸对着李乃敬,而后自己双膝跪地对孩子说道:
“来,之生,我们跟爷爷分手了……”
七十三岁的李乃敬终于把持不住,老泪纵横地朝那孩子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却又被涌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六妹,你不该带他来……”
这样说着李乃敬断然直起身来顿足而去,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撇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从此之后,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进,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闭口不吐一个字。和别的犯人不同,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这种自杀行为,在监狱里引发了一场严重事件。这是一种对于革命的公开的对抗。在经过几次严厉训斥之后,士兵们很容易的就用
刺刀撬开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强灌下去。管理监狱的张营长告诉李乃敬,他这个劳动人民的吸血鬼,他这个和反动派一起杀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反革命,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审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弃了绝食,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等侍人民和革命的判决。
牢房里没有日历,所以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李乃敬并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气转凉了,只知道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行刑的现场如同赶庙会一般挤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军人,站在台上挥着手讲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然后,李乃敬觉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朝稀脏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来。他侧过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觉得这个胸挎钢枪的解放军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接着,便一切都没有了,他没有听到枪声,也不会看见涂染到石墙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红。他当然更不会看到,在他之后还有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在这次胜利的涂染之后,银城已不复是原来的银城。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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