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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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秋云终于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药,一杯水.和一张留给儿子小若的便条。白秋云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平如水,准备好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这么落套。也许是因为预想了太多次,也许是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等到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竟是这么意想不到的平淡无奇,简单乏味。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空荡荡的。干净和空荡当中只有一瓶药,一杯水,一张纸。白秋云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着。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一瓶药,一杯水,一页白纸,和一张漠然白皙的脸,仿佛阗然无声的雪地上冷清地站着一株树,而且只有一株。白秋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白秋云挑今天这一夜来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并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伤害,她只是觉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监督着儿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饭,虽然小若只有十岁,但这一日三餐让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吃完晚饭,母子两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白秋云拍拍儿子的头说:
“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小若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白秋云又拍拍儿子的头,又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秋云一直在教儿子做家务,洗衣服,钉扣子,做饭,生火炉,一样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细,每教会一样,白秋云就知道自己离那一天又近了一点。有时候看着儿子笨手笨脚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云就会笑起来。小若就觉得母亲笑得很惨,觉得母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越过自己远远地盯着什么在看。小若不知道母亲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着死,小若就有点担心,就叫:“妈妈。”白秋云被儿子从恍惚中叫醒的时候,眼睛里就又会温暖起来。
白秋云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说了这些话以后,白秋云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无牵无挂,就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不堪颠簸的船终于挣脱了缆绳,就像一头耗尽生命要离开巢穴的母兽,终于教会了孩子捕食的本领。现在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自己面对的只有这一瓶药片,一杯清水,一张便条。从头顶上泻下来的灯光白晃晃地照着它们,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这样似曾相识。一直以为黑暗无边的死,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片光明烛照的空空荡荡的冷清。
屋外是一个无风无声的冬夜。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冬夜,白秋云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并没想到到头来将是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片空空荡荡的冷清。父亲坐了汽车到省城来办事情住在竹园,白秋云从父亲嘴里听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决定。她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大学住几天,随后便秘密地返回银城,直接到杨军长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云。听了她的决定,李紫云说:“云妹,你可晓得九弟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就不怕么?”接着八姐哭了:“云妹,你丢了大学不读,丢了父母不顾,真想不到你对九弟有这样一片真心……云妹,我们把九弟托给你了……”那条乌篷船摆过紫云桥,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乃之也问:“秋云,你要想好,我们两个随时都有被捕和牺牲的可能,你就不怕么?”一盏在船棚下摆来摆去的马灯照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照出船外一片黑暗无边的夜,照出一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决心。白秋云泪如雨下,白秋云被自己一生中彻骨难忘的幸福所感动,白秋云说:“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灯如豆,白秋云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庆幸自己终于和渴望的人同乘一叶生命之舟。那时候八姐紫云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会成功,那时候白秋云没有想到丈夫有一天会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问变成了大叛徒、大特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几乎把房子和院墙包了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甬道也被人别出心裁地用一条“揪出大叛徒、大特务李乃之”的标语覆盖了,丈夫就是从这条标语上被人推操着唾骂着拉走的。人们踩着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一张“勒令”,要她“彻底和大叛徒、大特务划清界线,揭发检举,并于即日参加实验农场的牛鬼蛇神劳改队,接受劳动改造。否则也将和李乃之一样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白秋云在被搜查翻找过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翻箱倒柜的家空荡荡的像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忽然觉得人们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许有点道理,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里,自己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追求的是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而不是那个男人所献身的革命。临出门之前丈夫转回身来说:“秋云,我还是那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的问题总会查清的。我问心无愧。”可丈夫的话立即被“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口号声淹没了。那时候,白秋云觉得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丈夫从自己身边被人带走这个事实,白秋云忽然觉得丈夫此去也许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忽然就想起表哥文达是服砒霜自杀的。表哥临死前在痛苦地挣扎中把那张床弄得也是一片狼藉,枕头跌落在地上,床单被揪做一团,被子乱糟糟地堆着,洁净拘谨的表哥忽然间变得丑陋可怕,像是一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白秋云就想,自己不会这样去死的,要死也应该死得干净些。这样想着,白秋云朝满地的书本、信件和照片蹲下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拾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那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不知被谁踩过一脚留下半个肮脏的脚印。她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猛然想起来这个坐在一只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时候自己坐在这只荡椅上,躲在芭蕉树荫里捧一本《考证白香词谱》,最喜欢念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这一切都是梦么?这个当年无忧无虑坐在芭蕉树下的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今天坐在这一片狼藉中的自己么?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一种难以抗拒的绝望和悲哀像洪水一样从心里漫涌出来,淹没了所有尴尬而落套的岁月和所有尴尬而落套的故事……然后,白秋云就听见一阵孩子的奔跑声,接着就看见儿子小若一身泥水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一九六七年夏天的太阳毒热地照着,儿子惊恐地站在大字报和大标语的重重包围之中,手指缝里夹着两只刚刚抓来的红蜻蜒,两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捏死的红蜻蜓从儿子手上掉下来,红艳艳的尸体躺在毒热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儿子低下头来。看见自己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慌忙下意识地躲到甬道的外边。小若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走到台阶上的白秋云。
小若说:“妈妈……”
白秋云说:“小若……”
毒热的太阳投下小若短短的身影。院子里满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墨汁和浆糊的臭味。
白秋云又说:“小若,回家吧,外边太热……”
白秋云想起来儿子现在只有八岁,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教会他。
白秋云不知道家里搅翻了天的时候,小若正在防风林旁边的稻田里粘蜻蜒。小若最喜欢那种叫红辣椒的蜻蜒,浑身上下像一根熟透的辣椒,红艳艳的挂在稻穗上,太阳一晒红得像宝石。小若没想到自己能遇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好事情,可以天天不上学,天天不做作业,天天跑出来由着性子玩,天天和班里的几个男孩跑到这来粘蜻蜒。正当小若专心致志的把粘着面筋的竹竿又朝一只红辣椒伸过去的时候,竹竿突然被人从手里打掉了,小若气愤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得意洋洋的大福。大福说: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务去吧!”
“大福你想干什么?想打架?”
“得了吧,别牛气啦,你他妈现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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