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41章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务去吧!”
“大福你想干什么?想打架?”
“得了吧,别牛气啦,你他妈现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妈明天就得到劳改队劳改去,就得归我爸爸管!”
小若把手指缝里夹着的两只红辣椒交给身边的小宝:“你先给我拿着。”随后扑上去一拳打到大福的胸脯上,看着对手一屁股坐到稻田里他说:“你再胡说!”大福平常在班里是最差的一个学生,常常被老师罚站,没有人看得起大福。但是这一次大福却不示弱,大福从泥水里跳过来骂着打着把小若也推到水里去:
“你他妈狗崽子还敢打人,你等着我爸爸治你吧,你听听大喇叭里喊打倒谁呢?”
小若停下手来不打了,小若果真听见试验农场水塔上的高音喇叭里在喊口号,口号声在大太阳地里滚热烫人地传过来。大福没瞎说,.喇叭里喊的是爸爸的名字。小若从小宝的手里拿过蜻蜒转身就往家里跑。小若知道什么叫狗崽子,狗崽子就是地主富农的孩子,就是大哥说的阶级敌人的孩子。前一年的夏天,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农场子弟小学早早的放了暑假。有一天,小若和小宝在防风林里发现了一只黄翅膀的啄木鸟,两个人拿着弹弓追着它跑了老远,一直追到一个叫五里堡的村子。在村边的场院上他们看见围了许多人,飘着许多好看的红旗,从人堆里挤进去,看见是红卫兵在开斗争会。一排胸前挂着地主富农坏分子牌子的人都把腰弯得很低,看不见人的脸,只看见一个一个的后脑勺。一面一面又大又重的牌子。红卫兵用武装带在他们头上背上拚命地打,一面打一面要他们交出“变天账”。那些牌子在呼呼带响的武装带下边晃来晃去的,接着牌子一面一面的倒下去,小若猛然看见一张一张鲜血淋淋的脸。紧接着,小若看见有人提来了一只水壶,热气腾腾的开水浇在那些鲜血淋淋的脸上头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咒骂声搅成一团。倒下去的人一个个跳起来,又一个个再次被打倒。被开水烫出来的头发和皮肉的味道在太阳下边难闻地蒸腾四散,一缕一缕烫落的头发落在地上,粘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小若觉得心跳得让他喘不过气,猛然小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若浑身一紧,一股烫人的水顺着两腿流到场院干硬的地面上。小若猛听见大哥喊:
“小若!小宝!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小若转回身,看见胳膊上戴了红袖章的大哥李京生,小若仰起脸来:
“哥哥。你送我们回家吧。”
夏天的太阳又毒又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李京生一眼看见了弟弟那两条尿湿了的裤管,厌恶地皱起眉头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若问哥哥:“哥哥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这个村的贫下中农,叫了好几个学校的红卫兵来参加他们的批斗会。”
“为什么贫下中农打他们?”
‘‘他们是阶级敌人,他们想变天。毛主席号召我们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哥哥什么叫变天账?”
‘‘行了,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们小孩少来看这些,省得又哭又闹的,还尿裤子!”
小若害羞地低下头来,两条湿裤腿凉凉地贴在肉上。小宝没哭完,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抽着冷气。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头皮发疼,直射到稻田里的阳光在一块块露出来的水面上,像镜子似的反射着刺人的白光,小若觉得满天满地都是毒热烫人的太阳,额头上的痱子灼得钻
心的疼,背后场院上惊心动魄的呼喊声一直远远地跟着,许多面红旗在太阳底下飘成血红的一片。
那天晚上小若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许多牛和马卧在一块空地上,不知为什么牛和马都没有腿,只有许多滚圆的身子乱七八糟地挤着。有人拿棍子打它们,拚命地打,想要它们跑起来。可是牛和马们没有腿跑不成,就在乱棍下滚来滚去,一面滚一面哭:别打啦……
别打啦……但是所有拿棍子的人都不停手。棍子打在头上、身上咚咚的响,一面打一面喊:站起来!站起来!牛和马站不起来,在地上哇哇地哭成一片,鲜血淋淋的身子扭着挤着。小若就自己跑上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们跑哇,你们快点逃跑哇,你们怎么这么笨呀……牛和马就全都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喊:小若……小若……小若急得说不出话来,就站在大太阳底下哇哇大哭。等到哭醒了,看见妈妈在枕头边推自己,小若搂住妈妈的胳膊还哭:妈妈,妈妈,牛和马都叫他们给打死了……
小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狗崽子。而且这个消息是让他最看不起的大福告诉自己的。小若还没有到家就已经远远地看见了贴在院子外面的标语和大字报。小若’中进院子被许多愤怒的墨迹包围在中间,头顶上的太阳烤出许多墨汁和馊浆糊的臭味,小若低下头看见手里原来捏着的两只红辣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掉在地上被太阳晒得红艳艳的,自己的脚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小若慌忙躲到甬道外边,接着,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上的妈妈。
妈妈说:“小若……”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眼睁睁地把一切都看见了,小若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就是狗崽子了。小若还知道,大福以后会没完没了的找碴打架,不管怎么打,自己也赢不了他了。
小若说:“妈妈……”
小若看见妈妈靠在门框上,妈妈正在哭。

延安和歪歪结婚一个月后收到弟弟小若的来信,知道母亲去世了。延安把信看了两三遍,放到桌子上。歪歪问:
“啥信?”
延安说:“你看吧。”
歪歪就笑了:“嘿嘿,你还不知道咱不识字。”
延安说:“我妈妈死了。”
歪歪立刻灰了脸,低下头用污黑的指甲抠掌心里的老茧,抠了几下很认真地说:“延安,我对不起你。我一个放羊的命太赖,才结婚一个月就把老丈母娘给妨死了。我这就扯布去,咱两个给老人戴上孝吧。”
延安说:“秦万宝,你怎么也搞这套封建迷信!”
歪歪说:“咳,延安,在咱农村最看重的人就是两种:生自己的,自己生的。老人死了不戴孝,那不成了畜生?”
延安说:“我不戴,你也不能戴。我是党员,我不搞四旧,我也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了队里修大寨田的革命工作,再说我已经和家庭划清了界线,我也不会再回去。”
歪歪很惊讶也很害怕地看着延安。歪歪就想:这女人。这样想着,歪歪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自己土眉腥眼的啥也解不下。
在五人坪没人叫秦万宝,都叫歪歪。歪歪穿开裆裤耍泥的时候,撒尿从来尿不到泥坑里,后来长大放了羊,不穿开裆裤了,可五人坪男女老幼全都知道他歪。还叫他歪歪。歪歪第一次看见延安是在坡道上。公社的干部早就来通知过了,说是毛主席把身边的红卫兵全都又放回陕北老区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五人坪的乡亲全都没有见过城里的洋学生,全都眼巴巴地盼着。知青进村的那天歪歪赶着羊出坡了,没参加上欢迎会,晚上回来就专门赶去看,走到窑洞门前又不敢进,就揣手站在门外边。窑洞里灯捻得挺亮,知青们叽叽嘎嘎的说笑成一团,左手窑里住的全是小子,右手窑里住的全是女子。听见人家笑,歪歪站在夜地里也跟着笑。正笑着,右手的窑门开了,哗地泼出一盆洗脸水,水溅到歪歪脚上腿上。明晃晃的门框里镶着个穿花格衬衣的女学生,女学生尖叫起来:
“哎呀。对不起!”
歪歪往后收了收脚,笑笑说:“不怕,不怕。”
女学生大方地邀请道:“你进来吗?”
歪歪赶忙说: ‘‘我回呀,我回呀,明日还要放羊哩。”
一面往回走歪歪心疼地想:要瞌睡了咋还洗脸呀,那半盆水够饮两只羊的。五人坪高高地坐落在旱塬上,吃水要到沟里去担,一下一上就是两三个小时一早晌的活,学生娃们刚来不知道水有多金贵。可歪歪也不知学生娃们在北京每天晚上不洗脸洗脚就不能睡觉。第二天早上,歪歪在坡道上遇见个担水的女学生,一担水压得人歪歪扭扭的,一双白嫩的手全都举在前边抓着扁担,没有力气,挺有志气,咬着牙死命地挺着。歪歪看着心疼,放下自己的水桶走过去把担子接过来,接过来的时候看见女学生肩膀的白衬衫上涸出来的血迹,歪歪说:这活计哪有婆姨做的,看压成啥啦?”等到把水倒进水瓮里放下水担,女学生说:
“谢谢你。”
歪歪就笑了:“真寒碜人,这点事谢啥?这就是男人的活儿。”
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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