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址》第42章


“谢谢你。”
歪歪就笑了:“真寒碜人,这点事谢啥?这就是男人的活儿。”
女学生忽然又朝歪歪伸出手来:“我叫李延安,你叫什么?”
“我叫歪歪,他们都说我……”
歪歪突然涨红了脸,下边的话说出来太难听,洋学生不是村里的野婆姨,不能啥话都说。歪歪红着脸看着那只伸过来的白白的手,歪歪知道这是啥意思,这叫握手,歪歪去公社供销社给羊们买盐的时候,见过干部们握手。歪歪还没有见过这么白这么嫩的手,盯着这只手,歪歪像是受了莫大的恩惠,歪歪很过意不去,歪歪说:
“你看你咋这么客气……我这手太脏……”
话没说完延安已经把歪歪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延安说:“毛主席说:‘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那只酥软的手在粗硬的掌心里撩起一阵颤动。歪歪忽然就生了一个坏心眼,他贪心地握住了这又白又嫩的手,歪歪说:“脏就是脏,干净就是干净,还能光凭嘴说啦?不信咱比比。”
说着歪歪又把自己另一只粗硬的大手伸出来。歪歪看见延安红了脸,歪歪知道是自己把人家的手捏得太重,捏得太长了。那一整天歪歪都没舍得洗手,动不动就把那只手凑到鼻子底下闻闻,老能闻见一股香味。晚上睡觉的时候,歪歪就悄悄的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歪歪知道这叫没出息,可歪歪忍不住。歪歪就骂自己:
“你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做梦吧!”
歪歪没想到这梦竟会变成真的。
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是个“典型”,还不知道延安是和自己当副部长的爸爸划清界线以后,第一个报名来陕北插队落户的。歪歪不知道延安已经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回北京,不回家,要在自己出生的革命圣地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脱胎换骨的改造自己。那时候歪歪还不知道,延安有一天会向公社党委和革命委员会交一份决心书,要和一位农民结婚,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革命老根据地。歪歪把手伸到腿裆里去是歪歪忍不住,歪歪早到了娶媳妇的岁数,歪歪是个光棍。
歪歪和延安定亲也是在坡道上。那天早晨歪歪去沟里担水.走到拐弯的地方看见身后跟了一个人,歪歪没在意,哼着酸曲还朝坡下走:“对面面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我那要命的二妹妹……”正唱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
“秦万宝。”
歪歪还不在意,还走,还唱。背后的人又喊:
“秦万宝!”
歪歪想起来了,自己有个大名叫秦万宝,可使得上的时候太少。歪歪转回身看见是延安,就笑了:
“叫歪歪多省事,我都忘了咱还有个大名秦万宝。”
延安说:“秦万宝,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啥事。”
“我想问问你同意不同意和我结婚?”
“说甚——结婚?和谁哩?”
“和我。”
冬天的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脚下这条曲里拐弯的坡道冻得又干又硬。歪歪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顶破了头的烂布鞋,又抬头看了看又高又白的太阳。歪歪拧了一把清鼻涕,歪歪说:
“大白天的,我不和你说梦话。”
延安急了,就把自己那份决心书拿出来:“秦万宝你看,这是我给公社革委会和党委的决心书,我要在陕北扎根一辈子,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把自己的后代也留在陕北,世世代代干革命!”
延安这么说的时候,歪歪已经担着水桶咯吱咯吱走远了。延安就在他身后喊:“你要不同意我就找别人。反正我要和一个农民结婚,我要留在五人坪!”
听延安这么喊歪歪就站住了:“那不行,那得有个先来后到,我又没说不同意。”
延安就说:“那我就在决心书上写上你的名字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了。歪歪朝天上看看,太阳在天上挂着,高高的,白白的。歪歪朝远处看看,没边没沿的黄土坡在脚底下一坡连一坡地漫到天边,自己每天赶着羊群一坡连一坡地不知走过多少遍了。歪歪就问:
“延安,你看上我甚了?”
“你们家是真正的贫下中农,你爷爷从红军来陕北的时候起就是贫农团的团长。我就是要找一个真正的贫农,一个真正的农民。”
歪歪又说:“延安,我可给你掏不起彩礼钱。”
延安把那份决心书晃晃:“我一分钱也不要,我要破旧立新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
歪歪觉得头涨得很大,歪歪说:“把它的,甚好事情也叫我赶上了。”
等到看着延安兴冲冲地走了,歪歪就又咯吱咯吱地挑着空桶下坡,走了一阵高兴得实在憋不住,就扯喉咙唱起来: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呼儿嗨唷,
他是人民大救星。
唱完了,歪歪扭回头来远远地看着延安好看的身影,感慨万千:祖宗的,不是毛主席,上哪儿找这好事情!
延安的决心书从公社转到县里,从县里转到专区。从专区转到省里,省里就来了个记者。记者采访完之后告诉延安,最迟一个星期之内文章就会见报。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还没有音信。邮递员一星期来一次,只要邮递员来了延安就把一星期的报纸从头到尾。最后邮递员送来一封信,记者告诉延安说,省里的领导认为这件事很典型,这种精神值得大大提倡,但是考虑到延安家庭的政治问题,认为这件事情不合适做过分的宣传报道。看了信延安哭了,她不知道自己做到什么程度才算脱胎换骨,才能挣脱父亲给自己投下的阴影,才能让人们相信自己是真正想革命的。延安把这件事讲给歪歪听,一面讲一面就又哭。看见延安哭,歪歪凉了半截,歪歪说:
“延安,是不是报上不宣传咱俩的材料,你后悔了?你要后悔,咱就拉倒吧,反正我连一分钱的彩礼也没给你,我就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延安突然抬起头来不哭了,延安说:“秦万宝,你别不相信人,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底,咱们明天就去公社领结婚证!我要让他们看看我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
看着延安那双哭红了的眼睛,歪歪就有点怕,歪歪就想,这女人。
第二天两人在公社领了结婚证,又一起买了锅碗瓢盆之类的用具。延安特地买了一身蓝制服,一双解放鞋。然后延安把十块钱和这一身新装交给歪歪说:
“秦万宝,我提上这些东西回村,你去县里红旗澡塘洗个澡。”
歪歪高兴得脸都红了:“我这一辈子还没洗过个澡哩!”
从公社到县城还有四十里路,歪歪走到县城,红旗澡塘关着门。歪歪算了算钱,狠心花了五毛钱在城关大车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澡塘还是关门。有人指着门前挂的一块木板说: “没看见,内部整修,停止营业。”歪歪没办法,只好风尘仆仆再走五十里路回到五人坪。一路上都把那身新衣服小心翼翼地夹在胳肢窝里,歪歪知道,这是自己入洞房的行头。
婚礼就像延安说的那样,是革命化的。由支书和队长带着给毛主席像鞠了三个躬,又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然后支书说:“叫两人唱个歌吧,就唱《东方红》吧。”延安和歪歪就唱,延安唱得有板有眼,歪歪总是跑调。歪歪一跑调,大家就哄哄地笑。唱完了,也笑完了,大家还不散,院子里静得有点空落落的。延安说:“那我再给大家唱个歌吧。”说完就唱: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延安唱得很激昂,很用力,一张白白的脸憋得通红通红。延安的同学们都愣愣地盯着这张激昂通红的脸,他们都知道延安做了一件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等延安唱完了,院子里又静下来,乡亲们还不想走,好像还想等着看点什么,院子里又有点空空落落的。支书不耐烦了,支书拍拍手说:“完球事啦!入洞房吧!”于是。人们就看着新郎新娘朝那幅红对联走过去,对联是延安自己写的。上联是:扎根陕北一生务农,下联是:脱胎换骨永远革命。这对联一不对仗,二无平仄,其实是两句革命口号。一身簇新的歪歪跟在延安的身后,走进土窑的时候转身关上了门。门一关,就只剩下两条红艳艳的大红纸,突兀地挂在满是镢痕的黄土壁上,像是翻着两片包了满口黄牙的红嘴唇。人群里忽然有人喊:
“歪歪,你狗日的好好感谢毛主席吧。不是毛主席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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