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第150章


牧晚馥素手所握的毛笔一顿,他看着绫锦上的一字一句,略略偏头,望向落在窗棂上的樱花花瓣,淡淡地说道:「待会朕命太医再来看看吧。」
黥刑虽然已经极少使用,但还是写在律例上,只有帝皇才能够决定用在谁人的身上,而这次牧晚馥特地命宫人对闻萧伶那张绝色容颜使用黥刑——在他的额头刺上图案,以作惩罚。
通常黥刑只用在低下的奴婢盗贼身上,这次却用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闻萧伶身上,或许也是牧晚馥对他的讽刺——好不容易由私生子一步步踩着白骨尸体往上爬的男人,却被一个刺字狠狠地提醒他本来的身份。
受刑当天已是初夏,云彩划过晴空,一棵棵紫薇花在宫道两侧怒放着,随着清新的夏风而摇曳送来芬芳。
闻萧伶披着长发,一身白衣跪在起龙殿的宫门前,青石砖被太阳照射得滚烫,他尚未痊愈的膝盖早就血肉模糊。他大病一场之後便瘦了许多,现在只见他玉容苍白,宜喜宜嗔的美眸只剩下一片死寂,少了平日的蛮横狠辣,竟是无比的楚楚可怜。
有些宫女太监远远地经过,都不禁多看了闻萧伶几眼。
闻萧伶想起许多年前,商柔也在烈日之下跪在同一位置。当时自己刚刚从战场上凯旋而归,挽着帝王的手臂,狠狠地奚落商柔,那时候自己以为商柔只是牧晚馥一时新鲜纳来的姬妾而已,根本从未把他放在眼内。
却没想到最後自己却会因为这个男人而如同丧家之犬地跪在同一位置。
被囚禁在天牢期间,闻萧伶无数次求见牧晚馥,却始终看不见朝思暮想之人。他知道,那个他痴恋十数载的男人,现在正陪伴在另一人的身边,温柔地哄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头,说尽闻萧伶求之不得的甜言蜜语。
全都不是属於他的。
从来,闻萧伶都是孤独的。人如其名,孤苦伶仃。
闻萧伶的眼眶泛红,但他还是忍住了。
怎麽可以哭?
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因为他是闻萧伶,那个横扫千军的骠骑大将军,那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猛将。
牧晚馥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个可悲瘦弱的私生子闻萧伶,他要的是守卫江山至死不辞的忠臣闻萧伶。
只要自己为牧晚馥杀的人够多,只有自己永远跪在他的身边当他的一条狗,他才愿意施舍一点点的微笑,如铁树开花,又如雨後彩虹。
闻萧伶只恨,商柔凭什麽能够得到牧晚馥一再包容!凭什麽!
「闻萧大人,这乃是陛下的命令,还望您别责怪我们。」负责行刑的太监陪笑着说道。
「要做就做,别那麽多废话。」闻萧伶高高地仰起头来,直视着刺眼的阳光,唇角还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不知道是在嘲讽自己的落花有意,还是哀叹牧晚馥的流水无情。
「大人,这或许会很疼痛??」太监擦着满头大汗道。
闻萧伶截口冷笑道:「陛下还在留云宫里陪伴着他那受惊的小宠妃吧?倒不如把我痛痛快快地杀掉,好让小宠妃消气吧。」
他被关在天牢那麽久,一张绝色容颜虽是憔悴,却竟是愈发凄美艳丽,看得是太监竟是脸颊发红。
「陛下要在我的额头上刻什麽字?」
「『罪』字。」
「罪?」闻萧伶嗤笑一声,冷然说道:「何罪之有?商柔迷惑君王,让陛下把他留在留云宫里同食同住,公私不分,此乃国之不幸,我只是诛妖妃,清君侧而已。」
就算自己对牧晚馥没有抱着情意,为了牧晚馥的江山社稷,他早晚也得杀掉这个使牧晚馥愈来愈不像皇帝的男人。
闻萧伶合上眼睛,任由阳光洒满那张秀丽绝伦的脸庞,淡淡地说道:「来吧。」
痛楚也好,侮辱也好,都是那个冷心寡情的帝王赐予自已的,那都是独一无二的,珍藏在闻萧伶心中的宝物。
琼林宴一事过後,方代月似乎被牧晚馥遗忘了,大家虽然也明里暗里地打探他和商柔相识一事,但方代月实在不愿跟旁人交代此等云情雨意之事,便只是含混过关,大家也就渐渐失了兴趣。
方代月不过是区区七品礼部主事,自是没有机会跟陛下见面,而对方也没有追究商柔一事。君无戏言,牧晚亲口把商柔赐给方代月一夜,自是不能食言惩罚方代月。
话虽如此,方代月还是想再见商柔一面,可是他也不明白这见面能有什麽结果。若是他们之间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也罢,但陛下和商柔的恩爱是举世皆知的,自己倒像是痴心妄想了。
但还是想要见到他。
这或许跟什麽明确的目的无关,喜欢一个人,然後想要见到他,这本就是天经地薄的事。
方代月又想起陆萱上次的话,心里更是愁绪万千—说到底,自己还是缺了那份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勇气,陛下当年胆敢带兵叛乱,血洗宫廷,黄袍加身,宠爱男人对他而言当然不是大事,但自己是凡夫俗子,需要面对的却是太多了。
若是相爱便可厮守到老,卓文君又怎会写下「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呢?
不能见,不该见的理由有千千万万,但终究还是敌不过想要见他的冲动。
已届夏杪,秋空无垠。
留云宫里的桂花树已经悄然盛放,桂花清香扑鼻,细碎如金粉的桂花偶然被秋风吹落。方代月站在宫门,洒满一身桂花香。
这天是秋分,礼部侍郎刚好抱恙在家,他有些奏摺需要上报陛下,便请方代月代为转交。
方代月知道自己是应该推掉的,但他还是接下这件事,领了腰牌进宫。
赵公公在留云宫的宫门前看见穿着一身浅绿色官服的方代月。他一见方代月如此失魂落魄,就知道他尚未放下那个早就住在陛下心里的人,便叹道:「方大人,您怎麽来了?」
「下官是有奏摺上呈给陛下。」方代月连忙说道。
赵公公摇摇头,他带着方代月穿过宫门,来到书房前。他手执拂尘,向里面摆了摆手,鞠身说道:「陛下还在外面散步,请方大人在里面稍候吧。」
方代月甫一进门就注意到那道传闻中的屏风。屏风厚帘安静地被放置在书房一侧,四扇屏风上画着游龙戏珠,屏风後方的厚重深紫色帘幕绣着蝙蝠纹,色泽深沉,挡着了里面的任何风光。
书房里一片寂静,可以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方代月勉强侧头,强逼自己往前走,无视这囚牢似的屏风厚帘,一直走到帝王的案头前。
黄花梨方角木柜上的虎足青铜香炉白烟嫋嫋,隐约带着轻淡的茉莉花香,另一侧放满各式古玩,那个倾国倾城的帝王却没有坐在案头後。
案头後是飘渺的秋日阳光,透过桂花树斑驳地洒落在直棂窗边,光晕随风而摇曳,窗框上是细致的祥云纹。
一切彷若瑶池仙境,连世间的苦难都不敢踏进这里半步。
这里就是商柔的家,他起居所用的都是世间最华美奢侈之物,他拥有的是世间最为位高权重的男人的恩宠。那个男人愿意为他重罚刎颈之交,也愿意为他承担天下人的唾骂污名。
但商柔真的快乐吗?
如果真的是情深似海,为何那夜自己在琼林宴中看见他时,他的背影却是如此孤单落寞? 
如果真的是深情厚爱,他为何要主动献身予自己?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强逼他,但那夜他还是对自己投怀送抱。
方代月一人站在空无一人的案头前胡思乱想,那颗心像是被什麽东西握紧般绞痛着。
他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一定不能回头。
但那一丝丝轻微的呼吸却不断地钻进耳里,乱了自己的心,迷了自己的魂,彷若擂鼓般在心头用力地敲打着。
额头上的薄汗缓缓地冒出来,明明天气已经转凉,明明地龙还没有烧起来。
终於,方代月非常缓慢地转身。
那个让方代月朝思暮想的人,正被囚禁在这重重紫帘後。
他还好吗?
只是见一面而已,确认他过得安好……不,或许自己还是自虐地想要听见他亲口承认他是心甘情愿地囚於深宫,成为帝王的掌中玩物,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方代月握紧拳头,终於还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屏风後,然後轻轻地掀起紫帘。
心跳很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後悔。
他知道那是死罪,但他还是想见到那个人一面。
屏风後是另一个世界。
所谓「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只看见地毯上散落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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