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论概略》第22章


诵古事记和五经,专门学习忠义修身之道,连谋生的方法都不懂,这样,能说他是一个文明人吗?如果一个人舍弃了五官的情欲,甘愿忍受艰苦,不知人间世界为何物,能说他是个开化了的人吗?又如常见路旁有三只石猴雕象,一只蒙着眼,一只堵着耳,一只遮着口。这可能是表示不见不闻不言的忍耐之德的寓意。假若按照这种意义解释,则人的口耳目便成了不道德的媒介了,好象天之生人,就赋予了不道德的工具。如果口耳目是有害的,那末,手脚也将成为作坏事的工具了。这样看来,盲聋哑也不能算作完全的善人了,最好是连四肢的机能也都去掉。不,与其创造这样残缺不全的生物,倒不如使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类,才是尽善尽美。但这能说是造化的规律吗?我不能不有所怀疑。但是,诵读耶稣的圣经、信仰不立文字之教、尊崇忠义修身之道、舍弃五官肉体情欲的人,都是德教的忠实信徒。这种对德教坚信不疑的人纵然是无智的,也没有理由责备他是坏人。责备无智是智慧的问题,和道德没有关系。所以,如果极端地说,从德教上看来,凡是缺乏私德的人,都是坏人,德教的目的似乎只在于减少这种坏人。然而,如果广泛地考察人心的活动,并详细分析所表现的事实,就有理由认为不能单把减少这种坏人的一件事,叫作文明。譬如,现在以乡间人和城市人作一比较,衡量一下其私德,究竟孰多孰少,虽然很难确定,但是,根据社会一般的舆论,总是认为乡村的风俗纯朴可爱。即使不喜爱乡村的人,也不会认为乡村的道德浇薄而城市的风气纯厚。若以上古与近世比较,或以儿童与大人比较,也是如此。但是,一谈到文明问题时,则无人不认为城市是文明的,近世是文明进步的。所以,文明与否是不能单纯以坏人的多寡来判断的。同时也可以证明,文明的根本并不在于私德一方面。但是,那些道学家们的议论一开始就趋于极端,思想偏狭不留余地,不知文明的宏大,不知文明的复杂,不知其动向,不知其进步,不知人心的变化多端,不知智德有公私之别,不知公私相互制约和相互均衡的关系,更不知把一切事物综合起来全面地判断得失的方法,只是一心一意想减少社会的坏人,结果陷入错误的见解:要使现代人回复到上古时代的人,使都市变成乡村,大人变成儿童,众生变成石猿。本来,神儒佛和耶稣教的本旨,并不是如此偏狭,只是,在世上一般传教和信教当中,人心的反应上,终于不免有这种弊端。这个情况,恰如对一个严重胃酸过多的患者,不论给予任何饮食,都被酸化而不能获得营养效果。这并不是饮食之罪,而是疾病所造成的。学者必须认清这个道理。
如果寻究那些有识之士,为什么深忧世间不道德的话,就可以知道,他们竟把社会上的人都看作坏人,而力图挽救这种趋势。这种仁慈心肠,原是可贵的,然而把世人一律称作罪孽深重的凡夫,这只是随便云云。其实未必尽然,人生在世也并不是只作坏事。古今世界不论任何善人,也不能保证毫无恶行;不论任何坏人,也不能说他一点好事都没做。综观世人的生平行为作一比较,总是包括善恶两方,而善的方面要多一些。正因为善行较多,所以社会的文明才能逐渐进步。而且这些善行,并不完全由于德教的力量产生的。引诱人作恶的企图未必都能达到目的,同样地,企图诱人为善,也未必能够导人于善。总之,人心的善恶,在于每个人内心的努力,并不是他人可以任意左右的。在教化尚未普及的上古时代有善人,智力尚未发达的儿童,多半是诚实的,因此,不能不认为人的本性是善的。德教的最大目的,只在于不妨碍这个善的发展而已。家庭朋友间的劝善规过,并不是从外部灌输这个人天性中所无的东西,而是教给他怎样排除为善的障碍的方法,使他自己努力来归到自己固有的善而已。所以,道德不是单纯依靠人为的教诲可以造成的,而是由于学者的自修产生的。所谓德行,在本章的开头已经说过,是被动的私德,归根结底,就是要一个人彻底去掉一身的私欲,不贪财、不盗窃、不欺诈、不慕虚名、心地纯洁,为了诚,可以舍弃自己生命的意思,也就是所谓的牺牲精神。牺牲精神当然不是不好,这和那些贪婪讹诈穷凶极恶的不道德行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是,在人的品质中,这种牺牲的善心和这种不德的恶心之间,尚有许许多多情况。在前一段中,曾把智德的内容分为四类,若详细分类,那是举不胜举的。恰如把善恶比作极热和极寒的两极,中间不但有春秋,还有薄暑和微寒,冷暖之间有着无穷层次。如果人类能够保全其天性,则早应摆脱极寒的恶心而跃居于高尚的地位了吗?人没有盗诈之心,算得上什么美德?没有盗窃欺诈等恶行是理所当然,根本就不能算是人类的品德。象那种贪吝诈盗穷凶极恶者,徒具人之名而无人之实。这种思想如果存于内心,则必然受到社会的轻蔑,如果表现为行动,则必须用社会的法律加以制裁。总之,因果报应都是十分明显的,可以说是外备惩恶之具,内存劝善之机。然而,现在却只教人以私德,使万物之灵的人类,仅仅努力避免这种非人的不道德行为,并且以避免这种行为当作人生的最高准则,企图只用这种德教来笼络天下人心,反而使人们天赋的智力衰退,这种行为就是蔑视人,压制人,从而阻碍人的天性的发展。人心一旦受了压制,就难以重新振作起来。如“一向宗”之流,以“凡夫”自居,企图依靠他力,以求得极乐的来生,专心致意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六字,除此以外无所事事。汉学家醉心于孔孟之道,除诵读经书以外也无所作为;皇学家信仰神道,除钻研古书以外也毫无用心;洋学家们迷信耶稣教忘了日新不已的学问,除诵读圣经以外也毫无事事;这些都是“一向宗”之流,当然,这些人信其所信,各修一己之德,可以美化人间交际的风气,对社会也是有裨益的,并没有理由责难他们无用。不过,文明事业好比是智德的担子,人人都应分担,只是信教而修一己之德也就是担起了担子的一头,尽到一头的责任,但这只不过是信其所信而已,还难以逃避应作而不作的罪责。这恰似有脑子而没有神经,保全了头而失掉了臂一样。这种人毕竟还不是尽到人类的本分,不是完成了人类天性。
如上所述,私德不是可以依靠他人的力量轻易养成的。即使可能养成,如果不依靠智慧也是徒然的。德和智,两者是相辅而成的,无智的道德等于无德。以下举例证明这个问题。现在的学者为什么笃信耶稣教而认为神儒佛迂阔呢?是因为教有邪正的区别吗?孰正孰邪我不知道,本书的目的也不是要讨论这个问题,所以姑置不论。若就其对人民思想所起的功效来说,耶稣教也未必永远有力量。例如欧洲的传教士到东洋各岛和其他野蛮地区传教,使当地土人改变了宗教信仰的例子,历来已经有不少。然而直到今天,土人依然是旧日的土人,其文明情况根本不能和欧洲相比。一群赤身裸体不知夫妇区别的土人,聚集到教堂,给一母多父所生的孩子举行耶稣正教的洗礼,这只不过是改变宗教信仰的仪式而已。即使偶尔在某一地区有了文明的开端和进步的趋向,这种文明也必然是随着传教士传授的文学技术而进步的,绝不是单纯由于宗教关系而产生的,因此,宗教只能说是表面的仪式。再从另一方面来看,在神儒佛教教育下的日本人民,只是不能称作文明而已,从日本人的心术来讲,不能说全是坏人,也有很多正直的人。从这点看来,神儒佛教不见得没有力量,并不见得只有耶稣教有力量。那么,为什么要说耶稣教对文明有益,而神儒佛的道理迂阔呢?学者的看法似乎前后有些矛盾。假若寻求这种议论发生的原因,并分析他们意见的内容,也许是因为耶稣教是流行于文明国家,可与文明相辅而行,而神儒佛之道是流行于不文明的国家,不能与文明相辅而行,所以才说后者迂阔,前者有利吧。可是,宗教的流行与不流行,并不在于宗教本身的力量强弱,而是在于装饰宗教、为宗教增光的智慧作用巧妙不同而已。西洋各国信奉耶稣教的人,大都受过文明的教育,尤其是传教士,并不是只会读圣经,而且是受过学校教育,具有一定的文学艺术修养的人。所以,以往曾到外国作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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