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公务员版)》第22章


陈其无在《庸闲斋笔记》记载,曾国藩闻听此言,击案起身,双目放光,大声说道:“诚然!此时西陲之任,倘左君一旦舍去,无论我不能为之继,即起胡文忠于九泉恐亦不能为之继之。君谓之朝端无两,我以为天下第一耳!”
这就是“曾国藩心目中时刻有左宗棠”的最好写照。
二人心术差距如此之大,曾国藩自然就成了庄子故事中的那只。曾国藩刚回两江,左宗棠就涨红了脸,羽毛竖起,怒目而视,发出吓人的喝叫,一何可笑。直到曾国藩的举动大出其意外,左宗宗才意识到,他误解了曾国藩。他突然发现做了几十年的朋友,他其实一直没有真正理解曾国藩。
曾、左晚年这最后一次交集,确实头一次感动了左宗棠。左宗棠第一次对曾国藩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和钦佩。在此之前,左宗棠是戴着“科举情结”和“瑜亮情结”这两副有色眼镜,一直认为曾国藩是一个以术制人的伪君子,至此才彻底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这是曾、左关系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思来想去,曾国藩做得如此漂亮,我左宗棠也要表现得更为潇洒。于是,在总结自己的剿捻之功时,他把大半功劳推让给了曾国藩的老部下刘松山,并由此对曾国藩大加推许。
奏折中还谦虚地说自己十余年前就认识刘松山,却没有发现他的才干。
公开是这样讲,私下里左宗棠在写给儿子们的信中解释自己上这样一道奏折的动机时这样说:
吾近来于涤公多所不满,独于赏识寿卿(按:刘松山字寿卿)一事,最征卓识,可谓有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此次捻匪荡平,寿卿实为功首,则又不能不归功于涤公之能以人事君也。私交虽有微嫌,于公谊实深敬服,故特奏请奖曾,以励疆吏。大丈夫光明磊落,春秋之义:“笔则笔,削则削”;乌能以私嫌而害公谊,一概抹杀,类于蔽贤妒能之鄙夫哉!人之以我与曾有龃龉者,观此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
左宗棠本以为这样一道奏折会显露他“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胸怀,“当知我之黑白分明,固非专闹意气者矣”。不想,此奏一出,读者惊疑。官场中人都一时转不过弯子,闹不明白为什么左宗棠突然出现这样大的转变。中国人习惯于阴谋思维,于是一致认为左氏动机不纯,他故借扬曾以扬刘松山,扬刘松山也就是扬自己,扬自己则是为了贬低李鸿章。
曾国藩也是这样推测。十一月初七日,在致郭嵩焘信中说:“左帅表刘寿卿(刘松山字寿卿),谬及鄙人,论者谓其伸秦师(指左所统帅的军队)而抑淮勇,究不知其意云何也。”
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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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曾国藩因脑溢血逝世于南京两江总督府,年不过六十二岁。消息传出,天下震动。
一时之间,同僚朋友、门生故吏云集南京,曾国藩的葬礼成了一场诗文大会。盖与葬者既多文学之士,撰文者又发自真情实感,所以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作。比如老朋友老部下李元度的哭师十二首,就笔笔沉郁,句句动人:
一夕大星落,光芒薄海惊。
九重悲上相,万里失长城。
传说骑冀尾,虎图富甲兵。
宗臣应附袷,天语极哀荣……
而李鸿章的挽联后来更成了千古名作: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
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代难逢天下才。
时人这样评价这副对联:“豪迈精当,亦自占身份,非鸿章不能亦不敢道此。”
在林林总总的祭文挽联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对,是当时身在西北前线的左宗棠派人千里迢迢送来的,其文曰:
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
更为令人意外的是,在对联后面,居然属的是“晚生”二字。曾、左二人通信,从左宗棠为布衣时起,都是称兄道弟,左宗棠从不肯让一步。在曾国藩官拜大学士后,按惯例左宗棠对曾须自署“晚生”,左宗棠却说,“惟念我生只后公一年,似未为晚,请仍从弟呼为是”。所以生前左宗棠从来没对曾国藩称过晚生,这也成为当时官场上一则趣事,因此谁也没想到左宗棠会在挽联上署“晚生左宗棠”。
听说曾国藩去世的消息,左宗棠十分震惊。他以前没听说曾氏有致命的大病,且六十二岁,对当时养尊处优的阶层来说,并不算长寿。他没有想到,曾、左之间的恩恩怨怨,这么早就结束了。也许在奏折中写上“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几句之时,他就已经有与曾国藩和解的想法了。一方面由于军事匆忙,另一方面,他以为时间还长。没想到,机会永远失去了。
坐在西北军营之中,左宗棠回想起与曾国藩一生的林林总总,越想越觉得伤怀。他在给儿子的信中说:“曾侯(国藩)之丧,吾甚悲之。”“从前彼此争论……至兹感伤不暇之时,乃复负气耶?……”只有失掉了老朋友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的损失是多么巨大,他又是多么对不住这位忠厚长者。他和曾国藩较量了一生短长,总也不服气。但是到了这一刻,静心反思,他服了。他自甘同时代第二人的身份,所以以“自愧不如”四字作为二人关系的最后总结。这对心高气傲的左宗棠来说,实在是太难得了。

如果曾、左关系能以此为结局,无疑是一桩动人佳话。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在曾国藩身后,左宗棠对曾国藩的后人极其照顾。曾国藩死后五年,其子曾纪鸿因家人病重,缺钱医治。左宗棠送给他三百两银子,还在家书中这样回忆曾、左交谊:“吾与文正交谊,非同泛常。所争者国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与,固无丝毫芥蒂,岂以死生而异乎?以中兴元老之子,而不免饥困,可以见文正之清节足为后世法矣。”
曾纪鸿因病去世前后,左宗棠在医药费丧葬费上又多次给予帮助。在给李勉林的信中谈及此事时,左宗棠说:“吾辈待其(曾国藩)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栗诚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
曾纪鸿贫病而死,证明了曾国藩一身清正,毫无虚伪,更增加了左宗棠对曾氏后代的垂怜之意。左宗棠任两江总督时,委任曾国藩的女婿聂缉规为营务处会办,第二年,又提升为上海制造局会办。聂氏自此官运亨通,一直做到江苏巡抚。左宗棠在推荐聂缉规的书信中这样论及自己的推荐与曾、左友情:“而阁下有以处仲芳(聂缉规字仲芳),亦有以对文正(曾国藩)矣。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
但与此同时,在曾、左关系的是非曲直上面,左宗棠并没有停止发言。人越老年,越顾虑自己的身后名声,所以越急于要澄清此事。左宗棠晚年,每与人交往,他几乎都要谈到曾左关系问题,每次谈及,他仍然喋喋不休于证明自己在一些具体问题的正确,曾国藩的错误。这在曾国藩的弟子们看来,当然是“骂曾”的继续。
曾国藩的弟子薛福成就绘声绘色地描写左宗棠晚年在这个问题上多么昏聩:左宗棠由西北入京,一路上遇到所有人,话题不外两个,一个是他在西北的设施多么合理,另一个就是讥评已经去世的曾国藩。做了两江总督,见到客人,所谈也不过如此,喋喋不休,让客人插不上话。
薛福成的这些记述,多小说家笔法,本不必据为信史,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左宗棠对与曾国藩关系的辩解,一直持续到死。光绪四年三月二十日,曾国藩死去数年,左宗棠犹致书朋友,对曾的道学功夫表示怀疑:
从前金陵克复,幼逆逃去,弟曾致书文正,谓应据实陈明。文正不悟其意,翻疑弟之有意讥切,沅圃宫保亦以为非。此等私见,颇非自命读书学道者所宜有。

对曾、左一生的恩恩怨怨,人们评价议论得很多。其中老朋友郭嵩焘的评价虽然掺杂了很多情绪因素,不过仍然因有见地而值得一读。
对于一生至交曾国藩,郭嵩焘由亲近而敬佩,最后甚至达到崇拜的地步。他这样评价曾左二人的不同:
尽古今人才,只有狂狷两途。吾辈守之,仕不必求进,禄不必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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