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第19章


伍子来了,母亲破例了,拿出酒,让父亲和伍子喝。
父亲喝了一杯酒说:伍子,你来了可真好。
一晚上,父亲一直磨叨着这一句话。年老的父亲终于不胜酒力了,几杯之后,父亲就整高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父亲又一次和母亲分居了,这次是堂而皇之的,他要和伍子住在一起。那些日子,日日夜夜的,他和伍子有说不完的话,从过去说到现在,又从现在说到过去。母亲也乐得清静,一个人睡在楼上。她再也不受父亲打呼噜、磨牙、说梦话的影响了。但母亲也经常走下楼来干预父亲和伍子,半夜三更的,母亲去洗手间,仍然还能听到父亲和伍子在说。母亲就敲善门说:几点了,还不睡?
父亲就说:睡,一睡,就睡。
父亲还夸张地伸手关上了灯。
母亲一走,父亲又和伍子说开了。
母亲知道父亲的这种把戏,她怕父亲的身体吃不消。几天之后,母亲放心了。父亲和伍子不仅起床早,一起床,伍子就左手拿着那把没有了撞针的枪,还有那把日本刀,陪父亲去干休所的小树林里舞刀弄枪去了。枪和刀都是父亲当年的战利品,现在成了父亲的宝贝了。父亲在伍子来了之后,人一下子年轻了,说话的底气很足,走起路来也风风火火的,像个小伙子。母亲放心了,不再干预他们了。
伍子的到来,有如给父亲注入了一支兴奋剂,父亲的生活又鲜活了。鲜活的父亲,开始大面积的回忆了。以前他一个人的时候,回忆是一丝一缕的。伍子的到来,不仅让他年轻了,同时也激活了父亲封尘已久的记忆。
父亲说:那年队伍过黄河,是个晚上,黄河水涨了,你是拽着马尾巴过去的。
伍子说:可不是,我还喝了两口水呢,还被那匹白毛蹬了两脚。父亲就笑,笑得哈哈的。父亲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吃黄豆胀肚的事?伍子怎么能不记得呢,过黄河不久,他们在一个小村宿营,没什么干粮了,便吃炒黄豆。那天,伍子吃炒黄豆吃多了,又喝了凉水,夜半时分,伍子就胀肚了,腰都弯不下去了,自然跑不动步了。后来父亲牵来了马,不由分说让伍子趴在马背上,自己则牵着马跑,这下问题解决了。小伍子在马背上一边放屁一边打嗝,折腾了两个多小时,伍子的气才顺下去。
两人说到当年,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天晚上,父亲问到了伍子:伍子,你还记得部队到长城脚下那天,三排长小德子吗?
伍子看了眼父亲,没有说话,他不想提这个话茬,那是父亲的伤心处,伍子能不记得吗?那次,伍子给父亲当警卫员还不到半个月,那时父亲是营长,辽沈战役剐结束。部队开始入关,平津战役即将打响。伍子就是三排的。打锦州时,父亲的警卫员小李子,为了救父亲,牺牲了。小李子牺牲得很悲壮,那时父亲的腿挂彩了,小李子背着父亲跑,后面是追兵。
父亲冲小李子喊:李子,你放下我,你不放下我,我一枪崩了你!
小李子怎么能放下父亲呢,几百米外就是敌人的追兵。
跑着跑着,小李子向前一扑,一口鲜血喷吐出来,父亲也摔倒了。那一刻,父亲以为小李子是累的。部队架起父亲和小李子,冲出了敌军包围以后,父亲才看见小李子后背的伤口,原来小李子在背父亲前早已中弹了,子弹从后胸进去,又从前胸穿了出来。小李子一直微笑着,小李子就那么微笑着牺牲了。
伍子是在小李子牺牲半个月后来到父亲身边的,是三排长推荐伍子来的。那时,伍子刚十八岁,比牺牲的小李子还小一岁。
又是半个月后,部队入关了,在长城脚下,发生了让父亲遗憾终生的一件大事。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在拷问着自己,从那以后,小德子失踪了,成了一宗谜。这个谜埋在父亲心里已经几十年了。
2
那是一场并不著名的遭遇战。大部队接到上级的指示,向津、京进发,不成想遇上了敌人的一股部队。大部队为了甩开敌人的纠缠,不过早暴露部队的行踪,只派一小部分部队阻击敌人,大部队继续向津、京挺进。父亲那个营接到了阻击敌人的任务。那一刻,已经是傍晚了,父亲那个营,以排为单位,进入了阻击阵地。临进入阵地前,父亲召开了一次排以上干部会。因为是遭遇战,父亲也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持续多久,那要看大部队通过此地的时间。后来,父亲要各排以军号为令,一声长音,两声短音,便是撤退的命令。
部队是在仓促中进入阵地的,不多久,便和敌人接上火了。几个山头,几个排同时和敌人接上了火。
父亲带着一个班作为预备队,隐蔽在一个临时的指挥部内。伍子和司号员小马一直随在他的身旁。小马那年二十一岁,他已经当了三年司号员了。号声就是命令,在那个几乎没有通讯设备的年代里,司号员显得尤为重要。小马把那把铜号擦得锃亮,号身上还系着一块红绸子。每次小马吹号时,显得很威风,站在高处,号声嘹亮,那块系在号身上的绸子便随风飘荡。
父亲没想到这场小小的遭遇战会打得这么激烈和残酷。事后父亲才知道,这是河北赞三军,属于地方势力。辽沈战役后,赞三军为了保持自己的地盘,是不想让东北解放军入关的。于是就拼命地抵抗,他们疯狂地向阵地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很快,二排长派人报告,阵地快失守了,抵挡不住了。父亲接到报告,二话没说,带着预备班,便奔上了二排阵地。二排阵地在几个阻击阵地的最前沿,仗便打得最艰苦和惨烈。父亲带着预备班奔向二排阵地的时候,二排就剩下十几个人了。敌人都用上了大炮,朝阵地狂轰乱炸,其他的阵地也处在胶着状态。父亲带着预备班打了一个反冲锋,阵地又夺了回来。就在父亲欢庆的时候,一颗炮弹飞了过来,伍子喊了一声:营长,趴下!便用身子撞了一下父亲,父亲仰面躺了下去。父亲躺倒的那一瞬间,看见那发炮弹在身后爆炸了。他还看见,司号员小马被那发炮弹击中了,小马连同那把军号顷刻间在父亲面前消失了。火光中,父亲只看见那块系在军号上的红绸布在一个树权上悬挂着。
父亲眼红了,他操起身旁一枝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山后面升起三颗绿色信号弹,那是大部队顺利通过的消息。父亲没有看到,他已经打红眼了,小伍子看到了,他冲父亲说:营长,看,信号弹。父亲抬起头,也看见了那三颗信号弹的最后一颗。父亲吁了一口气,收起枪,冲身后说:小马,吹号!
并不见号声,父亲回了一次头,这才想起小马已经牺牲了。阵地上暂时有片刻的宁静,父亲抬起手,朝天上放了三枪。有的阵地已经看见了那三颗信号弹,他们已经撤退了。敌人又一次蜂拥着向阵地拥来,父亲打了一梭子,喊了一声:撤!便带着队伍消失在夜色中。
天明的时候,父亲追上了大部队,这时父亲才开始清点队伍。这一场阻击战,使全营死伤了近一半。不知为什么,小德子的三排一个人也没有回来。三排在最远的一个阵地上,战斗打晌时,三排同样投入了战斗。父亲在阵地上还听见了小德子率领队伍打反冲锋时的喊杀声。小德子给父亲当过通信员,那时父亲当连长。小德子很机灵,十六岁就参军了,大小仗经历过无数次了,父亲很相信小德子率领的那个排。没想到的是,小德子以及三排,没有一个人追上队伍。父亲不相信三排会全军覆没,撤出阵地时,他还听见了三排方向的射击声。父亲马上就想到了军号。也许是没有吹响军号的缘故,三排没有及时撤出战斗。
父亲决定等一等三排的人,他带了伍子和一排剩余的士兵,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仍不见一丝人影。昨天晚上,打阻击阵地方向早就听不见枪声了,要是三排的人还活着,怎么也追上来了。
父亲让一排出发了,身边只留着小伍子。小伍子似乎看出了父亲的心思,冲父亲说:三排长会找到我们的。
父亲摇摇头,快步地向回走去。父亲不一会儿又换成了跑,小伍子追上父亲,去拽父亲。父亲甩开小伍子,父亲说:你要不去,就在这等我,我们不能把三排扔下。
见父亲这么一说,伍子就不好说什么了,父亲和小伍子是在中午时分摸向三排阵地的。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了,也许昨天晚上,敌人摸上阵地后,才发觉上当了,又全部撤出了,三排阵地前,丢弃着敌人的尸体,还有一些枪支,三排的阵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坟包,父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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