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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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觉得,必须保持内阁与皇上的联系,使政路畅通,只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但要跟皇上说这等朝事,得不温不火,不急不缓,说得激烈了,万历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说得平淡了,他又不在乎,不放心里去。得字斟句酌才行。
万历很和气,问申时行:还有什么事儿吗?
申时行说:皇上罢了经筵,这是罢不得的。经筵是大明朝的一种仪式,让百官与皇上一心的仪式,没了这个仪式,百官怎么能瞻仰到皇上的恩威与仁慈?怎么能体会到皇上勤于朝政?于是就有了许多的误解。再有就是,不能罢了早朝与日朝,如果皇上身体不好,可以少些时辰处理朝政,但要有一个朝会。自古以来,从舜起始,百官早朝,便是要人闻鸡起舞,不懒惰,不推诿。能励精图治的好制度,不能免除啊。
笑着听完了申时行的话,万历说,我不想罢了早朝,也不想免了日朝。我是头晕眼黑,无法处理朝政,就是去了,皇上斜躺在龙椅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再说,我只是一时身体欠佳,待得我好了,还是要好好做事儿的。
万历走了,申时行沉闷不语,他觉得,太是窝囊了,如果是张居正,他是不是会力挽狂澜,救大明于颓势?如果是张四维,他会不会用兴商振邦的法子,给万历朝注入新的活力?如果是王锡爵,他会怎么办?
他看着王锡爵,王锡爵正在看奏折,申时行问:王大人,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看,该如何去做?
王锡爵说:要是皇上这么颓靡下去,朝政很快就一塌糊涂了,阁臣再怎么振作,也无济无事。
三人默然。
这天晚上,新进入京补官的顾宪成来拜访王锡爵,王锡爵大喜,命人请进,执手而坐。王锡爵说:读你一些文章,甚是喜欢。知你有才学,这次补你做吏部员外郎,是与刑部主事王德新等一起补的,但愿你们能多做事,不枉我一片心意。
顾宪成居家在野时,有不少人仰慕其才学,敬其为师。顾宪成自视甚高,愿理大政,柄国器,挽狂澜于既倒,对于王锡爵自是不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说:但愿大政有新的希望。
顾宪成是一个商人子弟,父亲做商人,做得有名望,有信誉。传说他父亲卖完了粟后,粟价下落,他本来是赚了,但他却要把赚得的差价还给人家。借钱的债权者死了,那人的妻子本不知这笔债,但他还是要还人家的钱。由此他父亲得了一个好名声,成了远近皆知的贤商。当家里的四个儿子老大顾性成、老二顾自成子承父业,做了商人后,三子顾宪成、四子顾允成便读书攻业,一心想成功名。顾宪成万历四年应天乡试举第一,八年会试合格,吏部研修后,为户部主事,曾与当时在户部的李三才一起编写《万历会计录》。当时便与同年的解元魏允中、刘廷兰一起成立了三元会,批评时政,对张居正执政颇多不满。在万历十年张居正生病时,百官人人争先,力祁张居正病愈,他却不愿介入,当同僚把他的名字写上时,他特地去把那个名字删除,公开表明不与张居正同流。张居正病故,偏赶上他父亲也病故,告归三年,至此时再复起用。'① 《明季党社考》第四章,(日)小野合子著。'①
这回王锡爵提请他做吏部员外郎,就是看重他的才学,但他并不看好顾宪成愿与人结交,成立什么三元会的行事方式,便委婉地对他说:叔时,这一次你回来,知道京都近来有一件怪事吗?
顾宪成不知,他问:愿听一听。
王锡爵说得意味深长:这件怪事是,凡庙堂里所称道的,外人必然以为不对。凡庙堂里所以为不对的,外人必然称其甚好。你说这怪不怪呢?
顾宪成也笑说:还有一件奇事,凡外人所说对的,庙堂一定会以为不对。凡外人所以为不对的,庙堂里必是以为很好。
王锡爵大笑:叔时,我不必再对你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吧。
顾宪成有一种欲望,想把朝野力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借以影响皇上。他想,要是能有许多人参政议事,对皇上的影响必是巨大,皇上会不自觉地随着众议走,这样大明朝或是有救。
顾宪成与王德新故旧,二人对时政颇有同感,要是能得皇上回心,大明朝或可有望振兴;如是再拖沓淹滞,贪弊横行,便离死不远了。他们想唤起皇上的警觉之心,重振大明纲纪。
问题是,他们得寻找一个突破口,找到一个皇上处置不力的案件,再来上疏,以警皇上荒疏之心。
机会来了。
在顾宪成与王德新看来,朝政如此混乱,与首辅申时行心性软弱有关,他一心讨好谄媚,对皇上言听计从,便没了阁臣的主见,朝政也就日渐荒疏,皇上也日见荒淫。要止此颓势,必得奏他阁臣的失语,若从众多的失语中指斥一事,连带阁臣的失误便皆在其中了。
正巧,言官高维嵩等四人参劾刑部尚书何起鸣,反被皇上下谕旨将他四人遣谪。顾宪成与王德新以为皇上处置不公,立时便上疏,直斥高维嵩不应降官,何起鸣善饶舌蛊事,事非皇上亲自决断。'① 《明神宗实录》;《明史》卷二三一·顾宪成。'①
顾宪成与王德新的奏疏,当是指阁臣有过,且有责任,此事没有皇上亲自决断,自然是阁臣拟票,得司礼监批红了事。但顾宪成、王德新一上疏,触了万历的心事。自从张居正一死,他亲政以来,他自认为凡事都是由他亲历亲为,亲自做决断,申时行哪里能左右得了他?此事经顾宪成二人如此一说,便成了他皇上也没权亲决国事了。这让万历大大生气,马上义愤填膺地给了阁臣一个批复。他说,如今朝廷用人,哪一个不是朕亲自做主张?二主事竟敢说腾一切都不是亲断,好生狂妄!
申时行只能附和说:皇上天纵聪明,乾纲独断,即今朝廷政事,各衙门奏章,无一件不经御览,无一事不经圣裁。司属小臣不知妄言,原无损于皇上圣德。
在西庐中,申时行对许国、王锡爵二说,这么下去,还是触上了霉头,这个顾宪成、王德新是不是弄得太激烈了?皇上能劝得动,我们早就劝了,何必等他来指责?他们这一指责,皇上更是偏激,我们再插嘴此事,怕也难了。
王锡爵不想摘清自己,他坦荡地说,顾宪成来过他家里,他们二人曾议论过一些话题,他说顾宪成自有顾宪成的道理。
申时行与许国还真就知道顾宪成一入京,便去拜访过王锡爵,他们想知道王锡爵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顾宪成才这么做。王锡爵说出了当时的谈话内容。申时行与许国心里便暗想,这个顾宪成怕是一个大麻烦,他不在意大明朝政事的复杂与多变,也不在意阁臣如何惨淡经营上下关系,只是寥寥几语,便把一件事推了上去,惹得皇上震怒,更生阁臣与皇上间的嫌隙,可如何是好?
许国说,他只图一时快活,怎么不顾我们的百般苦心?
王锡爵忽地说:或许不能全怪他们,也可能我们的所作所为,真是有些讨好皇上了呢!
二人不语,想着王锡爵的话:真是如此吗?要果真如此,他们还应该有些什么改变,才可以劝得动万历,让他每日临朝,打起精神来治事呢?
乾清宫内夜夜笙歌,万历对宠妃郑妩更宠爱了。他喜欢郑妩生的儿子,认为他天资聪明,相貌俊秀,是他万历的真正王子。他不喜欢常洛,因他是王茵的儿子,甚至不想为他请老师教读。他也对王茵十分冷淡,从不愿去她宫中。
万历对于顾宪成上奏事阁臣的拟票十分不满,他说:臣下事君上,也有一个道理。他们不在意朕这个皇上,不知道朕已不是小时的万历了,怎么说朕左右簧鼓?先生们拟的罪过太轻,还改票来!
这谕旨下至西庐,三阁臣看了,人人不语。王锡爵只左右踱步,许国坐在桌前,倚柱而坐,十分无奈。申时行在地上站立,久伫之后,才说:还是要劝皇上,不能太过处分。言官说话,总得让他们说吧?你能把他们的嘴堵上?
王锡爵停住了:皇上一听到有人说他不够圣明,心里就不是滋味,太计较,就是对张居正,他也不肯宽容,何况是两个小官?但我们做阁臣的,应该有自己的态度,不能皇上要罢黜谁,便由得皇上这么做,那还要我们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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