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颤栗》第21章


他的眼神看得我心里慌慌的,可是爱书之人没法拒绝这种诱惑,我点了点头。
那老人从背后取出了一只精美的紫木盒子,看样子已经有很多个年头了,就像个古董。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打开盒盖,里面露出了一本薄薄的线装书。
但是,它并没有像一般的古书那样发黄,而是白得像一块玉石。
他从盒里取出了书,双手递给我,当我接触到书体时,觉得异常柔软顺滑,就如丝帛一般,甚至感觉有种温热之感,仿佛真的触到了美人的肌肤。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书,心中大为讶异,好奇地翻开前几页。
那纸张很薄,仿佛弹指可破,但是,却有着特殊的柔韧性。
书里记录的都是一些闺中诗词,诗词的风格清雅脱俗,温婉柔丽,一位美丽多情的古代才女形象跃然纸上。
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位老人,却发现他的嘴角露出怪异的微笑。当我再看书时,只见书页上出现了一张美女的脸庞,那双眼睛勾人神魄,慢慢化为一池荡漾的春水,不知不觉间,头脑变得迷蒙,仿佛整个身体都陷入了这旋涡之中……
等醒来时,却是明月初升之时,我竟回到了魁星楼四楼的那个小房间,窗格外的圆月,楼里的油灯,让这个凉夜静谧如水。自己正斜坐在木床上,手中握着一卷《周易集注》的古书。
刚才就好像打了个盹。
我把书放下,诧异地打量起这个房间。房里摆设不同了,一张简单的雕花木床和沉香书桌,书桌上摆着一叠古书,旁边还焚了一盘檀香。
左墙上挂着四张画像,却独独少了最后一张解三明的,右壁上的那些题名墨迹犹新,特别是最后几行,就像是新近刚刚添写上去的。
“河西秀才 黄平章”,我轻声念出最后这个名字,却感觉十分熟悉,仿佛这名字就像是我自己的。
当我起身,便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青色长袍,上身套一件紫马褂,脑后一根长长的辫子,一身清朝人的打扮,但是,我并没有感到不妥。
我到底是谁?
窗外的古街上隐约传来人声,有谁在叫卖着糖葫芦,有谁在拉一曲凄凉的二胡。
桌上的典籍十分珍稀,这些都是我以前十分想读而不得的,现在,就像一件件稀世珍宝一般展现在我面前,令我情不自禁沉迷在其中。
这样读了一夜书,我却仍觉得精神百倍,毫无倦意。
天已经亮了,我推开木窗,十里长街像游龙一般隐在晨雾中,月亮河上一片迷蒙,雾中有一条小船正悠悠朝魁星楼摇了过来。
等到得近旁时,却发现船头亭亭立着一个白衣女子,我的眼前刹时一亮,那女子就如同雾中之花,美得令人陶醉。
我看着她在一名丫环的陪同下,下了船,我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名女子,不肯离去半分。
令我惊喜的是,她进了魁星楼。
她也是来读书的?我在心里猜想着这名女子的来历。不一会儿,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但我不敢下楼去见她。
过了十多分钟,书楼的护管安四来敲我的门。
“黄公子,那本《南村诗集》,可否暂时归还?我们家三姨太想读这本书。”他笑着说。
“那个乘船来的女子,是你们家三姨太?”我有些错错愕。
“正是。”安四回答。
“哦,好,可以,可以的。”我把那本《南村诗集》交给他,心里却怅然若失。没想到,这样一个脱俗的女子,却是魁星楼主人解三明的姨太。解三明是一个阴沉古怪的老头,虽然在镇上是第一大家,在百姓的口碑中,早已和他的几个先辈不可同日而语了。就拿登魁星楼读书这件事来说,先祖解状元就曾立下规矩,登楼之人必须是举人以上功名或是名士才有资格,但到了解三明那儿,只要交足一笔银两,谁都可以上得魁星楼。一想到那个花一般的女子竟是解三明这个老头的女人,我的心里就堵得慌。
当那女子离开魁星楼的时候,我在窗上目送着她登上小舟,她的手里正拿着那本《南村诗集》,仿佛找到了十分钟爱之物。
《南村诗集》也一直是我喜爱的书,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个女子又多了一份亲切,仿佛遇上了知音。
她也看到了楼上的我,把手里的诗集微微向我摇了摇,以示感谢,然后嫣然一笑,走入舟中。
那一天,我已经无心看书,眼前总晃动着她的倩影和笑容。
次日,那本《南村诗集》由她的丫环送了回来,那丫环跟我说,三姨太十分感谢我把这本书让给她,并问我能否给其中的几首诗词作些评释,我欣然命笔。隔天,丫环又送来了她自己写的几篇诗词,说请我指正。
这样来往了几次,我们都不禁被对方的文才深深吸引,她也来过魁星楼几次,但我们只是遥遥相对无语。
我终于知道,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红袖,使人情不自禁想起“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绝美诗句来,我有些悠然而神往了。
在她的诗作中,我感觉得出她内心无比的痛苦与哀怨,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却守着如此可怕的老头,她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但是,我毫无办法,解家是当地豪门,世代官宦,而我只是个普通的书生,与她之间,也只能是心仪神交而已。
很快,登楼阅读的期限就到了,为了能再见到她,我千方百计筹措了一批银子,延长登楼期限。
她来魁星楼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要一天没见她,我就觉得食而无味,连书也读不了,仿佛失魂落魄。
我们开始在给彼此的诗中互诉衷肠,为了不被解家的人发现,我们一般都把情诗夹带在某本古籍中,放在暗中约好的指定地方。
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首藏头诗,约她相聚。当把这首诗夹在那本《兰陵指要》中,放上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书柜时,我的心也悬了起来。
她会不会应约来和我相会?虽然我们通过这种方式交往很久,但我提出那么唐突的要求,心里还是没底。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我开着窗,望着银光闪闪的月亮河,等待伊人的来临。
但是,直到月儿爬上了窗棂,她还没来。
我不禁感到失望之极。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幽幽念起了欧阳修的《生查子》,排谴寂寞失落的哀愁。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忽然间,门外响起了哀婉的女声,接下我的诗句。
是她的声音,是红袖!
我激动地打开了门,果然,红袖一脸羞涩地站在门口,就像一朵黑夜里悄然开放的玉兰花。
“你果然来了。”我惊喜道。
红袖飞红着脸,软软说道:“黄公子,小翠把安四引了开去,我和你只能待上半个时辰。”
“红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一刻我也知足了。”我说。
红袖忽然流了泪,黯然说道:“黄公子,难得你对我如此有心。自从我被解三明纳为妾室,就没有一天快乐过,他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每晚我都会在噩梦中醒来,只有在书中,才能找到短暂的慰藉。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快乐就在眼前。”
“红袖……”我不禁拥她入怀,她香软的身子柔柔地靠在我身上,让我感到时间也仿佛停住了。
红袖跟我说,她是迫不得已才给解三明当姨太的,她原本也是大户千金,可父母家道败落,后来家财全被阴险的叔叔所夺,两老悲愤之下双双悬梁自尽,叔叔又强逼她给地方豪强解三明作了姨太。而这个老头解三明,表面上道貌岸然,却完全是个变态的男人,想尽了办法折磨她。
“红袖,我带你走吧,你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说。我突然觉得,这座我曾经向往的书楼,在这一瞬间,变得如此可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可是,黄公子,我已经是解家的人了,如果我跟你走,就会变成受世人唾骂的妇人,我不能辱没我的名节啊。我们之间的缘分,只当来世再续吧。”她缓缓说道。
我呆了呆,又点了点头,是的,如果她跟我逃出解家,被抓到的话,按当地的规矩,我们都是要过乱石坑的,过乱石坑的人,十有八九会被人用乱石砸死,活着的,也早已成了残疾。
“黄公子,我该走了,我们来日再会。”她凄凄地说道。
我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心中痛苦万分。名节,名节真那么重要?我想起了方志书籍里记载的那些千百个贞节烈妇,她们很多人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没有,只写了某氏或某女,却成了所有女人效法的榜样,连红袖这样读过书的才女也不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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