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62章


来他也传令宫禁之中不许浪费熏香。想起这些他竟恍恍惚惚道:“冰井台还储有不少香,以前不准你们,我死以后你们可以把它分了……家国一理唯在勤俭,可以学着织布做鞋,卖出去贴补用度,莫滋扰中宫……”
曹操临终之际留恋妻妾,嘱咐她们分香卖履,虽居君王之位,仍不失为有情有义之男子,但群臣都急坏了。如此重要时刻,多少大事等他确定,却还跟女眷絮絮叨叨,这不活活急死人么?可大家又不敢催,只能等他把话说完。孙资、刘放代笔遗令,早就一头冷汗——此刻曹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但官样文章讲究体统,这些琐碎杂务断不能写在军国要事之前。他俩只好停笔等待,暗掐指头先默记下来。
夏侯惇就跪在病榻之侧,眼见曹操目光迷离,口齿已越发不清,却兀自嘱咐家务,甚至还提到衣物、幔帐,再这么耽误下去,还来得及嘱托群臣吗?夏侯惇实在憋不住了,伏到他耳侧打断道:“大王,诸位大臣皆在,等您吩咐呢。”
这句话似点醒了曹操,他努力瞥向群臣,眼前却早已一片凌乱,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在旋转,他只能对着臣子方向道:“吾在军中执法甚严,今后当遵行不违,至于激愤过失之类不可仿效……天下未宁,一切从简,崇实务本,不可因循古制……”只说了这两句,忽觉嘴唇麻木、舌头绵软,气也喘不上来,言语万分艰难,“吾应愁嗡,自谦捉襟,入见持……”后面的话已不成句,匪夷所思。
群臣完全不明所以,急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李珰之赶紧上前为他摩挲胸脯,却依旧顺不过这口气。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孔桂竟插口道:“大王好像说‘吾因头病,自先著帻,入殓时当换王冠大服’。”
大家一怔,却见曹操眨眨眼睛似是肯定——孔桂伺候曹操多年,早对他的言语好恶谙熟于心!
这会儿大家也管不得孔桂是何样人了,忙推他到榻边转述。曹操的嘴歪了,口齿本已不清,这会儿又气息艰难,只能微微叨念。孔桂几乎把耳朵贴在他唇上:“大王说……四海未定,当遵先前之令薄葬……”
“写下来!快写下来!”辛毗催促孙资记录。
孔桂歪着脑袋努力去听,又道:“下葬后宗室百官立刻除孝……各处屯戍的兵马不得擅离驻地,还有、还有……我也听不清了,大王再高声些……”
曹操的嘴唇还在翕动,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息都呼不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头。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也听不见孔桂说什么,甚至听不到姬妾的哭声,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他心里除了焦急更多是恐惧……他原以为自己想开了,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事到临头才发觉错了,他依旧有许多话想说、依旧有许多事割舍不下,爱也好恨也罢,他依旧留恋人世——他还不想死!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能为力,渐渐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歪斜地视线越过孔桂的发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榻边一隅,那里恰好放着他未能吃下的那碗粥。民以食为天,人活着就要吃东西,从吸吮第一口乳汁开始,生命得以延续;无论活成什么样、遭受何种苦难,只要能果腹就能活下去。曹操再也喘不上一丝气息,但求生的本能似乎告诉他,只要能吃就能活。
或许曹操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仗不是官渡、不是赤壁,而是为一碗粥。此时他无法与人交流,只能靠自己!他颤抖着抬起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挣扎着去拿那碗粥,却离得太远摸不到。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战场!坚持住!再努把力!他横下心鼓足勇气,猛地使出全身最后一股劲,向目标发起冲锋……
孔桂兀自伏在他身边,突觉他身子剧烈地一颤,赶忙后退躲避;却见曹操僵直地向上挺了一下,右手莫名其妙地抓了一把,继而身子一歪扑倒榻边,再也不动了!
“大王!”群臣一声惊呼。
李珰之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在他腕上摸了一把,随即朝众人摇了摇头——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甲子(公元220年3月15日),一代枭雄曹操病逝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
号哭声似炸雷般骤然而起。大家虽有心理准备,但毕竟已习惯了曹操的权威、曹操的统治,甚至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现在一瞬之间这座擎天大柱崩塌了,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是有感他的知遇之恩也好、是对将来未知的恐惧也罢,或仅仅是对逝去生命的爱怜,总之一切情感都化作痛哭,所有人的泪水都恣意挥洒着!
女眷们抱作一团
相拥而泣,群臣伏在地上呜咽不止,众侍卫咧开大嘴似狼嚎般大恸。突然间许褚“哇”的一声大叫,紧接着一口鲜血迸射而出——这位忠勇的卫士失去了跟随一生的主子,太过悲痛大口呕血。
“许将军……”众臣慌了神儿,赶紧七手八脚去搀扶。李珰之从未能挽救死者的自责中缓醒过来,忙分开人群为其诊脉;哪知还未摸清楚病情,又猛然听到一声铠甲碰地的闷响——夏侯惇仰面晕倒了!
群臣更是一阵骚动,李珰之沉住气:“许将军悲痛过度伤了肺脉,倒也无大碍。”说罢又跑到那边诊夏侯惇,摸了左脉又摸右脉,立时皱起眉头,“不妙……左脉虚微、右脉无力,夏侯将军早有风寒在身,积郁日久病入五脏,又操劳过度伤损经脉,这病不好治了。”顾不了死的先顾活的,赶紧叫几个亲兵把晕厥不醒的夏侯惇抬去偏殿。众人越发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大王。
号啕声中陈群头一个缓过神来,匆匆爬到孙资身边,偷眼看那道遗令。孙资虽老于案牍,毕竟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紧迫的诏令,又被群臣催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多亏刘放帮他默记才没漏掉什么,却哆哆嗦嗦的,一手珠润玉圆的好字都写走样了。只见七扭八歪写着: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糽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陈群暗叫糟糕——遗命看似面面俱到,甚至细节琐碎都提到了,但偏偏最关键的事曹操只字未提,曹丕尚未赶来如何继位?真有心添一句“太子勿待洛阳迎丧,受诏即为承统”。可多少双眼睛互相监督着,私改遗令是天大之罪,谁担得起?身家性命不要了?
陈群以袖拭泪暗自焦急,却觉有人拉他衣袖,侧脸一瞥——司马懿凑了过来。二人互相搀扶假作悲泣,偷偷退出人群。司马懿也发觉问题严重:“遗令欠妥,当速召太子前来……”
话未说完见长史陈矫晃悠悠站起来,老眼垂泪语带哽咽:“大王猝然驾崩,还望诸公承主上遗志,以国事为重。速将遗命重新誊录,派人赍诏赴邺城通报太子。”
司马懿不禁蹙眉:“他们忙出头绪还不知要多久,那边仓促接诏也耽误工夫,此刻分秒必夺,得派个心腹快马加鞭抢先禀报太子,越快越好。”
陈群想得更周全:“太子那边缺得力帮手,再派个人去朝歌告诉吴质,叫他速去邺城帮衬。”
“我这就去办。”司马懿趁众人不备,偷偷溜出殡殿。陈群混进人群继续哭丧,心中却仍不安稳。曹操死了,但这并不意味曹丕的时代立刻开始,还有个难关没过呢!
第十八章 步步惊心,曹丕继统
屡屡香烟飘散在空中,时而似一条游龙,盘旋于梁柱间,时而似朦胧暮霭,渐渐消弭于宁静。虽然灵堂已摆了好几个月,早就没人来祭吊了,曹休还是日日陪伴母亲灵前。
汉家原本注重居丧之礼,士人守孝三载乃常例,孔子所谓“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尤其经学大盛之时,孝成了评价士人良莠的准则,不乏借守孝坐抬身价之辈,袁绍就是因为给父母守孝六年而名声大噪,但战乱以来礼仪从俭,已很少有人拘泥此道了。不过曹休却暗下决心要守满三年,他倒不是坐抬身价,也非抱残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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