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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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人生有起有落,可对刘备而言大起大落实在太快,令他无法接受。八年前他还仰人鼻息,年逾五旬仍为立锥之地发愁,满腔壮志仿佛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法正的到来简直似从天而降,蜀道雄关敞开了,川蜀肥沃之地仿佛一位相思已久的新娘等待着他去拥抱。
前后三年多的时间,他从刘璋手中抢过了益州,其间除了在雒城稍遇小挫、折了智士庞统,基本一帆风顺。好运自此开始,后来的事更像是一场美梦,侥幸也好、实力也罢,总之汉中被他拿到手了,硬生生从曹操虎口中拔了颗尖牙,何等快事?刘备越发笃定自己是受老天眷顾之人,他裂土分茅称雄西南半壁,毫不犹豫地把王者的冠冕戴到头上。关羽趁南阳叛乱挥师北上,水淹七军包围襄樊,中土豪杰闻风而动,当真是威震华夏、撼动天下!
可是……这一切仅仅维持了不到半年,短短半年之后这场美梦就破碎了,他从巅峰跌落到谷底。南郡、武陵、零陵全丢了,最倚重的大将关羽魂归幽冥,昔日盟友孙权向曹魏称臣。刘备又一次感觉自己被欺辱、被孤立了,除了那顶华而不实的王冠他什么都没捞到。
刘备与关羽不仅仅是普通的君臣关系,三十多年危难与共,早已结下胜过同胞手足的情谊。可如今生死相隔,刘备连扶着他尸身痛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身埋荆州、首葬洛阳,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为好兄弟在蜀中建一座衣冠冢,厚厚加封后人。而相较关羽之死,荆州陷落更令人无法接受。无耻小人、背信弃义、暗箭伤人、卑鄙无耻……他用一切恶毒的语言咒骂孙权,却不能不正视现实——江峡之险为敌所控,孙、曹的新同盟已经确立,夺回荆州太难了。
所以他要派人给曹操吊丧。吊丧不过是幌子,借此缓和关系才是真正目的。只要能把曹魏的天平拉向自己这边,甚至退一步讲,只要能在曹丕那里获得与孙权同等的关系,他就可以挟以自重与孙权讨价还价。哪怕讨不回原先的三郡,即使只有北边两郡,留个东路北伐的突破口也很不错了!
结果不如所愿,使者韩冉终究不敢
轻入敌境,在上庸就落了脚,书信礼品由魏臣代为转上。曹丕完全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根本不领刘备的情。他倒不愧为曹操的儿子,老狐狸养下一只小狐狸。他洞悉此举用意,就是不给刘备台阶下,偏要让孙刘两家结死仇,他则作壁上观以待渔翁之利。一点儿斡旋的筹码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拒绝使臣往来也罢了,韩冉回报的有关上庸的消息更令刘备气愤——先前他派刘封与蜀中旧将孟达镇守上庸三郡,他俩却因私人矛盾闹得水火不容。刘封自恃是刘备义子,作威作福压制蜀人;孟达又自认为是引刘备入蜀的功臣,不服刘封统辖;还有当地豪族首领申耽、申仪在其中挑拨离间谋取私利,最后竟闹到刘封擅自褫夺孟达兵权的地步。关羽困厄麦城之际上庸非但没派一个救兵,反而还在闹内讧。
刘封、孟达之事给刘备敲响了警钟,他深刻认识到自己心腹旧部与蜀人的矛盾还远远没有消解,无数祸患隐藏在身边。更为不利的是避居江陵的刘璋也落入孙权之手。孙权深知傀儡的作用,为其在秭归建立幕府、表奏其为益州牧,以此否定刘备统治益州的合法性,动摇蜀中人心。
刘备再不能坐视,开始与臣下讨论夺回荆州之策。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他帐下第一智囊法正又病倒了,形销骨立痰中带血,恐不久于人世。刘备前去探望,法正气息奄奄握着他的手,还不忘劝他慎重行事——很显然,法正不赞成急于用武荆州。
刘备连连点头表示允诺,可心下并不安稳,特别是回到朝堂面对一干荆州文武之时,格外不踏实。虽然没人主动提荆州之事,但他们凄然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
荆州丢不起!
刘备把自己关在宫中,整整一日不见任何人,独对着荆川地形图思索用兵之策。荆州幅员广袤、地形复杂,为天下之通衢冲要,西面重镇当属夷陵,若夷陵可下,则北可击襄樊,东可窥南郡,南部武陵等郡尽在掌握,荆州可复也。然而,现在的局势是孙权已把兵力布置于江峡,如何才能突破防御夺取夷陵呢?
他在地图上寻来找去,想在荆蜀江峡间找个可以稳妥驻兵之处。突然间,有一个突兀的地名出现在他视线中——白帝城!
“白帝城……白帝城……”刘备反复咕哝这地名,心中隐约感到一丝不祥——
昔日新莽末年,蜀军太守公孙述因巴郡鱼复县有白气腾空,以为是吉兆,在此筑城,命名“白帝城”。公孙述登基于成都,自号白帝,与光武帝争夺天下。谋士李熊为其谋划,以蜀地为根基、北据汉中,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扬。这策略与孔明之隆中对何其相似?
但公孙氏下场如何?荆州败绩,公孙述苦守蜀地王业偏安,最后汉军兵困成都,公孙述跃马一搏,勇则勇矣,终因寡不敌众殒命沙场,雄心壮志化为泡影……历史相似得可怕,我的策略与白帝公孙氏如出一辙,如今我也把荆州丢了!难道我要重蹈白帝覆辙,偏居蜀地等待灭亡?
白帝城……公孙述……难道这是注定的宿命?
刘备狠狠摇头,似乎要把这可怕想法甩出脑海。可这个预想偏偏挥之不去,反而变得更加真切——
我的情况比公孙述更糟糕!
公孙述本就是王莽一朝的蜀郡太守,可我却是从刘璋手中夺来蜀地,拿下汉中还不到一年。昔日刘焉父子之时蜀中士人就分东州、西州两派,我之心腹又是荆州之士。新人旧人、荆党蜀党,真如一团乱麻。最可信赖的当然是孔明为首的荆州士人,可荆州偏偏失守。这意味着什么?
潘濬乃我看重之人,零陵人士,还是尚书蒋琬的表弟,官居荆州治中,为人耿直中正;孙权袭取荆州时,他涕泪交横、伏床不起,但大哭一场之后还是降敌了。还有郝普,五年前孙权夺三郡他中计投降,但一听说荆州并未全失,又义无反顾回到我麾下;这次荆州完全失守,他又投降孙权,却再也不归了……为什么?因为荆州是他们的家,有他们的亲族、他们的田园。潘濬、郝普未尝不忠我,却更难舍故土。荆州人的根永远在荆州,如果失去家乡,他们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岂能再全心辅佐我?
即便那些追随我多年的人就一定可靠吗?士仁乃幽州之将,自我在公孙瓒麾下时就追随左右,仅仅不忿于关羽权重,就束手降敌了;糜芳乃糜竺之弟,与我本有郎舅之亲,结果又怎样?
蜀中之士未全心归附,荆州之士若再一动摇,我就完了!
不行!荆州一定要夺回来,不但是给荆州之士一个交代,更为巩固我的王业!
想到这里刘备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横下心继续观看地图;可当他的思绪随着墨笔勾画的地形畅想时,这股刚提上来的底气又渐渐泄了——
若想夺回荆州必须众兵压境。滚滚大江一泻千里,顺流而下固然容易,回来就难了。万一战事不利,逆流而上回师困难,大军横亘于江峡险地,孙权在后面趁势一掩杀,只恐半世心血毁于一旦!
风险太大,赌这一把要慎重啊……
如果舍弃荆州又当如何?只能在蜀地给荆州之士开辟第二故土,让他们身居高官、享受田产,但益州人答应吗?他们的田产、他们的前程又找谁要?他们能甘心让别人骑在头上?强权镇压固然有效一时,但不可能奏效一世。曹氏早就着手重用地方大族了,孙氏也已与江东郡望融合,我却还在搞重用心腹压制土人的把戏,比人家落后十几年,无异于兵戈未动先输一招。
长此以往,即便我能让荆州之士公正治国忠心保我,路也会越走越窄,国家将在压抑中走向沉沦。益州郡望大族被荆州人阻了前程,不会爱这个国家;地方乡绅更恨我,巴不得换个山高路远管不了他们的新主子,那时他们更逍遥;至于百姓,要以区区一州之地支撑一个朝廷,还要交赋、种地、打仗,实在太苦太累。
放弃的结果是,我能笼络住一批荆州死党,却将失去益州所有阶层的人心。只要他们竖起白旗,所有烦恼都解脱了!或许不断北伐征战能转移矛盾、避免沉沦,但蜀中之险固然把敌人挡在外面,也把自己封在了里面,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再说曹氏是容易对付的?关中秣马厉兵、陈仓易守难攻、栈道运粮不便,建功谈何容易?眼下比之孙权尚且不及,更不要提曹氏,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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