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7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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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的宫墙隔绝两个世界,外面熙熙攘攘,里面依旧静谧,莫说内侍稀少,连宫灯都未点上几盏。此刻天子刘协并没筹划什么,也没有为时局担心,而是悠然待在皇后寝宫,与皇后曹节对酌。刘协今年刚好四十岁,当真不惑了。他不再为半生不幸而抱怨,也不再为社稷发愁,他习惯了这种恬淡的生活,更欣慰的是,他得到一位理解他、关怀他的妻子。曹节正是曹操之女,恐怕连曹操都没想到,女儿竟真的与刘协心贴心走到了一起——其实他们都是无力抗争命运的人。
刘协亲手推开窗棂,望着天边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曹节却心事重重,想起被逼死的伏皇后和二位皇子,想起刚刚过世的父亲、夺权在手的兄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刘协越一脸轻松,曹节越替他难受,虽然她也无力抗争,但身为曹氏之女仍不免愧疚。
刘协凑到她身旁,挽着她玉臂悄悄道:“别为朕发愁了,你看今晚月亮多圆呢。”
曹节哪有心思赏月:“陛下,奴婢想了许久,我兄长曹丕虽不比父亲骄横,却心机缜密,更不易相处。现今他已开始筹划逼宫之事,恐怕躲是躲不过了。眼下社稷暂且不论,安危不可不察,陛下有几位及笄的公主,恕奴婢斗胆,请将公主赐予我兄,续秦晋之好,或可再延几年太平……”
刘协一笑置之:“今晚不谈这些,只管赏月……昔年朕热衷社稷,多少明月之夜都错过了。当初不曾与伏后一同赏过一次月,如今朕就搂着你观赏,再不要错失乐趣。”
他这话说得无比恬淡,就如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一般清亮。曹节听了却坠下眼泪:“若奴婢不进宫,伏后也不至于惨遭屠戮……奴婢对不起陛下……”
“别哭,朕说错话了。”刘协安慰她,“朕现在抱的是你,爱的也是你,一切皆天意造就,就别再为过去的事难过了……天色不早,朕今晚不走了,咱们安歇吧。”
抛下残席,刘协搂着曹节,为她擦着眼泪,夫妻共入罗帷;紧紧依偎着躺下来。刘协虽是一副清闲之态,岂能无丝毫心事?躺在龙榻上,望着幽幽宫灯,不禁遐想——
朕无负于天下!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汉室自孝和帝朝以来外戚、宦官乱政于上,豪强、恶吏纵横于下,世祖皇帝中兴积下的善缘早耗尽了;孝桓帝与父王两朝昏庸无道,种恶因必有恶果,这余殃却报应在朕身上了。或许朕天生就是当傀儡的命,明明皇位已落到皇兄身上,偏偏冒出个董卓,又把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差事扣回朕头上。可悲!可笑!或许朕还真是得天命啊!
董卓也罢、李傕也罢、曹操也好,走到这一步,朕谁也不怨。天不可以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强,不强则宰牧纵横。既然朕天命不固,岂能怨他们把朕当傀儡?当年东归之际即便没曹操,朕也收拾不了这烂摊子,其实汉室天下那时就已经完了。莫看袁绍、刘表他们高喊着效忠汉室,可谁又甘心放弃手中权柄?没有曹操也会有别人充当权臣,甚至朕可能会死于军阀恶斗之中。曹操功大于过,若非他把朕“豢养”起来,天下无主战乱将更严重,死人将会更多。当初朕年少无知,想用董承、王子服收拾曹操,现在想来太天真,除掉曹操又如何?不做他的傀儡,还是要做别人的傀儡。无力反抗,也不能反抗。孔文举、荀文若,朕永远感激你们,不论你们是出于对大汉的忠诚,或仅仅是良心的不安,你们对朕的庇护朕永世不忘!不过事到如今,朕已不恨曹操了,即使他欺凌朕、威胁朕,人死恩怨休,罢了!一切就当朕替无道的父王受过吧。
其实父王也非庸主,年幼入宫成为窦氏外戚养子,经历宫变,小时候受的苦不比朕少。亲政后大显身手,借宦官之手诛灭宋氏外戚,改以屠户出身的何氏为后;又借大臣之手整垮曹节、王甫两大宦官,改用张让、蹇硕等心腹;扩大党锢压制士绅、打击太学,立鸿都门学培植心腹官员。宦官、外戚、党人三大势力都被他摆平了,细想起来,自孝和帝之后谁的皇位比他稳固?
可惜啊可惜,论心计父王够分量,但治天下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平衡之术,而要有一颗厚德载物、悲天悯人之心!他是牢牢坐定皇位了,却不是为民造福,而是为了恣意享受。大兴土木、卖官鬻爵、穷奢极欲、醉生梦死……十常侍何罪也?为尊者讳耳!到头来父王看不起的黎民百姓掀起黄巾之乱;清流士大夫宁可辅佐无才无能的何进也不拥护他;最后连代君受过的十常侍也背弃了他——这都是倒行逆施逼出来的。
治天下者若只关心一己私利,视芸芸众生如草芥,恣意而为盘剥百姓,最后就是这下场。报应可能会迟来,但终究逃不过劫难,而且来得越晚就越残酷!子孙也似朕这般遭人欺凌。此乃千载之殷鉴!
至于朕……朕扪心自问,无愧苍生。
当曹营之人索要册封曹丕的诏书时,朕虽然无力阻止,但也可以不亲自下诏,让他担个矫诏之名,但朕给了。日后曹丕要朕逊位时,朕也可赖着不让,使曹丕斯文扫地,不过真到那一天朕也还是会让。不是朕贪生怕死,而是为天下苍生。
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曹丕的声望远远比不上曹操,若是朕跟他对着干,让他颜面丢尽、声威大丧,那时势必反者四起,野心家纷纷跳出,搞得他们兄弟阋墙,中原之地就又乱了。乱了曹家社稷事小,苦了天下黎民事大。世间王者都自诩为芸芸众生治天下,但朕要为芸芸众生而让天下。
明明人心丧尽、天命不佑,却赖在台上不下来,仗着祖宗那点儿落满灰尘的功德耍穷横,那是无赖。朕乃有修养、有度量之人,不屑为之!无论如何朕是天子,就让朕用让出社稷的方式为天下苍生尽最后一点儿力吧。固然死生祸福尚未可知,可是朕这辈子几时真的掌握过命运?或许远不止朕,这世上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有几人?考虑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至于青史之笔如何描画,由着他们吧,扪心无愧就够了……
想到这里,刘协满足了,也困了,打个哈欠合上双眼;却听耳畔有抽泣声——曹节把头扎在锦被中,正默默流泪。
刘协抱住她腰际,吻着她秀发道:“哭什么?还在为朕忧愁?嘿嘿嘿……世人皆慕权贵,岂知权贵之愁?当人一面道貌岸然,背人一面阴谋诡计,到晚来躺在榻上还思忖不止,既要想怎么算计人,还要防备被别人算计,连安稳觉都睡不了。朕不担这沉重,你若要愁,去替你那个哥哥发愁吧,该轮到他受罪了,朕现在吃得饱睡得着……”喃喃间他双眼迷离,不一会儿就甜甜地睡去了。
曹节听耳畔渐渐响起鼾声,也不再发愁了,卧在他怀中,不多时也睡了——是啊,世人无论贫富贵贱,每晚能扪心无愧睡个安稳觉,这是多大福分啊!
曹操死了,汉王朝不久也将寿终正寝。而在许都的馆驿中,还有一人也已步入弥留。但此公无人探望、无人陪伴,甚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便是一代文士仲长统。
仲长统自从被曹操逐回许都,便郁郁寡欢,终于酿出一场大病,卧于官舍。他乃寒门出身,妻儿家眷又都在山阳郡老家,独自在许都无人照应;原本就没朋友,失爱于曹操后连手下仆僮都不用心伺候他了,久而久之竟弃于榻上无人管,终于病入膏肓。
仲长统不畏死,却觉得这时候死甚是可笑。曹操死了曹丕继位,汉室的江山快不保了。他此时一命呜呼,算是给曹操殉葬还是给汉室殉葬呢?思来想去一阵苦笑,虽然他到死还算汉廷官员,却从未真的融入过朝廷;虽然曹操曾看重他,却只是用他的理论打击汉室天命。谁又真的理解他?
既然他们不在乎仲长统,仲长统也无需在意他们。他甚至不在意妻儿能否赶来见最后一面,他在乎的只有他耗尽心力写成的《昌言》。这三十四卷文章就铺散在病榻,他不停看着、摸着,唯恐自己死后再没人知道这部书,再没人明白他对这世道曾有过怎样的见解——盘古开天辟地,世间之人本无不同,穴居群聚不过便于生计,后神农尝百草、伏羲演八卦、仓颉造文字,这些身负“异能”之人成了英雄,世人就有了贵贱之别。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谓之五帝,号为正统;又有东夷、西戎、南越、北狄,于是又生华夷之辨、敌我之见。尧传舜、舜传禹,禹却传位给儿子夏启,从此“家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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