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第87章


傅介子叹道,婴齐君忠厚仁爱,名誉流播于长安士大夫之口,谁人会不知道。当年君游处于名公世卿之间,我虽然心慕君的品德,却自愧秩级低微,才能拙劣,不足以和君交游啊。
婴齐道,岂敢岂敢。
一番寒暄,他们立刻觉得相互之间亲近了不少。两人并马而行,左边是崇山峻岭,山顶白雪皑皑,右边是荒凉的戈壁,生长着骆驼刺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木,颜色都那么黯淡,灰扑扑的。这群队伍就迤逦行进在中间的小道上,没过多久,他们前面出现了一个山口,越过这个山口,就到遮虏障了。婴齐心中有点忐忑,暗暗颂祷,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傅介子的问话。真是担心什么就会来什么,他忽然感觉耳旁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像风暴一样。他胯下的战马也变得不安了起来,左右晃动着脑袋,噗哧噗哧地打着响鼻。他仰起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两山之间,像变戏法一样,突然出现了大批骑兵,从衣帽服饰看过去,全是匈奴人,他们急速驰逐,在离婴齐等人不远的地方才缓缓停下,好像一面晃动的人墙。看那架势,足有二三千骑之多。
婴齐暗叫糟糕。他侧眼看了看傅介子。傅介子也正看着他。婴齐苦笑了一下,使者君,今天当真不巧。我们的命太不好。
傅介子笑道,也许这是一个封侯的机会啊,怎么能叫命不好。
婴齐摇摇头,暗想,这种时候,难为他还笑得起来。
你对我很无奈是不是?傅介子看着婴齐道,大将军这次派我出使楼兰,就是要我找机会去斩下楼兰王的首级。那样深入虎穴,恐怕也是九死一生。如果这次再斩一匈奴名王回去,岂不是赚了。
婴齐想,你哪里知道你能赚。再说我还有妻子儿女呢,要是我死了,就输个精光了。她们可靠谁养活?但一转念,谁又没有妻子儿女呢?这位使者,家里不也有娇妻美妾等着他吗。可是朝廷派他出来,他也不能不来。事到如今,反正说什么也是多余,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只有拼死一战,或者还有存活的希望。
迎面那群匈奴骑兵忽然从中间分开,从中冲出一骑,缓缓跑到前面,后面几个随从,其中一个撑着一柄满是羽饰的伞,另外一个人骑马横矛在旁边护卫,婴齐一看,心中又一阵紧跳,这不是郭破胡是谁?怎么又碰到他了。
他正在诧异,只见郭破胡突然从阵中冲出,他的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婴齐遥遥望见,不由得又萌起内疚。但在这即将一决生死的时候,内疚似乎也没什么用了。他对傅介子说,是匈奴的译鞮,估计是劝我们投降的,我去应付他一下。
傅介子点点头。婴齐拍马冲出,双方在阵前勒住马。郭破胡道,婴君,别来无恙。
婴齐叹道,我还好。你怎么样?
郭破胡道,我也还好。
婴齐见郭破胡神情爽朗,略无一丝悲怨之色,心里暗暗敬佩。郭破胡似乎怕他不安,反而安慰他道,仲倩兄,我知道你这人心地良善,现在心里一定很内疚。当年我们兄弟俩是生死之交,你误斩了我的手臂,我并不怪你。大丈夫少一条胳膊也不会打不了仗。我劝兄一句,不如投降我们了罢。我们黎汙王很欣赏兄的才干,他说,如果你肯投降,将保举你为左校王。我听说兄在汉,叔父、岳父俱无罪被诛,兄自己仕汉这么多年,官仅为二百石塞尉,而且居危险之地,日日忧死,何不干脆来匈奴,我兄弟俩可以时常把酒为欢,共同驰骋天下。
婴齐摇摇头道,多谢破胡兄一片好心,我上次已经告诉兄了,我习惯了汉服,这辈子真的无法再改变。
郭破胡道,嗯,我知道仲倩兄的意思,兄不忍背弃故国。其实人生天地间,不过如白驹之过隙,在哪里不是过一辈子,习惯了穿某种衣服难道真的很重要吗?当年我初降匈奴时,也颇不习惯胡服。但想起我在汉朝几十年,屡屡被逼得走投无路,生存无门,恍然悟到,穿什么衣服倒不重要,能否吃上一口安心饭才是更重要的。仲倩兄如果不投降,今天我们只有成为仇敌,我也无法再帮你了。
婴齐道,多谢破胡兄了。如果我能够投降,上次就跟着兄去了。况且我还有妻子儿女在居延县,我投降了,她们也得死。
郭破胡道,但是如果你死了,你妻子儿女又谁来照顾?
我宁愿我死,只要她们无恙。婴齐斩钉截铁地说。他心中有些奇怪,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被郭破胡说动了心,如果真能带桑绯、扶疏和儿子在匈奴过上好日子,胡服似乎也没有了不起。那件所谓的汉服难道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那种外在的形式难道真的比它包裹的活生生的生命更重要吗?可惜她们不在身边,为了她们的安全,我不能投降。这个理由难道真的那么坚固?婴齐的心中一片混乱。
那我们顺势杀到居延,将你的妻子儿女一起抢回匈奴就是了。郭破胡道。
不可能,婴齐道,自从你们上次劫掠后,居延城居有重兵,加上汉朝使者来临,居延都尉防守城邑也非常警惕,你们没法得手的。
郭破胡道,当年李陵将军投降匈奴,汉朝也没有马上杀他的亲属,只要有时间,我们一定能将你的妻儿带回匈奴。
婴齐正要说话,突然对面阵上的匈奴人中又跑出一骑,瞬间就来到了婴齐前面,大声道,郭将军,如果敌人不肯投降,我们就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帮蛮子,不识相得很,不要同他们废话。
郭破胡急道,我们大王没耐心了,婴君还是早下决定罢。
婴齐望了望那匈奴人,脸色一变,正色道,郭君请回,我宁愿战死,也不投降。
郭破胡黯然道,那婴君好自为之。说着圈回马,驰回阵地。
婴齐也圈回马,还没等到驰回自己的队伍当中,对面匈奴人就如炸开了锅一般,呼拉拉散了开来,紧接着从侧翼分别驰出两支队伍,急驰而来。他们每个人都挽开弓对准汉军阵地。
婴齐知道他们想从两侧包抄自己,赶忙命令,快,用盾牌护住两翼。另外燃起牛粪,向就近烽隧求援。
两队汉军也赶忙跑向两翼,一字排开,将大盾结成一排,像堵墙壁一般。干燥的牛粪燃烧时产生的浓烟也直直地指向天空,向远方昭告着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搏杀。
匈奴人开始发箭了,箭矢砰砰钉在盾牌上,像一场刚刚开始的暴雨,虽然稀疏却力道强劲。
躲在盾牌中间的汉兵也手挽强弩反击,每一轮箭矢的齐射,都能听见匈奴骑兵的马嘶声和人从马上摔倒的扑通声,此起彼伏。
但是也有匈奴人的箭矢从盾牌的上方缝隙射入,汉兵也被射倒不少。
一群汉兵士卒团团围住了婴齐和傅介子,护卫他们躲在几辆革车的环围下。箭矢越来越密,如急雨般射在革车上,很快几辆革车看上去都像一个个庞大的刺猬,婴齐等人似乎躺在刺猬的腹部,连头都不敢抬。
一阵箭雨过后,匈奴人的骑兵开始做陷阵冲锋,大群人跃马飞奔,前仆后继,一些结成盾墙的汉军盾牌手被马蹄踏倒,盾墙被冲开了数道缺口,躲在盾牌之中的汉兵更是岌岌可危。虽然有不少长矛手刺倒了匈奴骑兵,但他们在匈奴人的砍刀下,也血肉横飞。
婴齐和傅介子躲藏的地方因为有革车阵的阻挡,匈奴骑兵一时冲不进来,但这也只能抵挡一阵。很快,匈奴人又一轮箭矢兜头射落,两人身边的护卫也纷纷中箭伤亡,还没等汉兵喘过气来,接着又是一轮箭矢射入,这次箭镞上带着火球,一射入革车,立即引燃了革车上包裹的牛皮,几辆革车登时烈焰腾腾。婴齐等人被包裹在火圈当中,就算匈奴人不来进攻,只要引满弓对准他们,不让他们冲出,他们也势必被活活烧死。
婴齐心中绝望,慨叹再也逃生无门。他对傅介子说,这回不但斩不了匈奴名王,我们的头颅也要悬挂在匈奴王的帐篷顶上了。
傅介子道,既然如此,不如冲出去,杀死一两个匈奴人也算够本。
婴齐见他如此豪迈,心中也豪气顿生。他点点头,两人举起大盾,一跃而起,身后带着几十个残余的壮士,正要冲出,忽听得围攻他们的匈奴人发出惊叫声,汉兵主力来了,我们上当了。接着阵地前方传来震天的鼓声,婴齐心中一喜,真的有汉兵救援来了。这是汉兵的军鼓,他能听得出来。侥幸,我们这次大概还死不了。他对傅介子说。
傅介子笑道,我说了,这未必不是好事,说不定仍可以斩一匈奴名王,带回长安将之悬首藁街呢。
围住他们的匈奴人显然也没有了锐气,全部向另一方向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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