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第1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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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鹏当众作了保证:将程家合起又分开的家恢复到“合起”之前,他愿意死心塌地当他的老地主,再也不玩鬼花招了。
本来,按照上级指示,工商业者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是受保护对象。程云鹤既已过了“奸商”这一关,完全可以“安全着陆”了。谁知这一年临近春节时,杨虎城的十七师沿湫水河一路劫掠南下,要过黄河去陕北实施对中共中央的“围剿”。他们到达寨子山后,看见半山腰上有一座宅院,外表看不怎起眼,可那云遮雾罩的气势分明是座豪宅,师长当即命令他的警备队带了一条狼狗冲进程府搜查。搜查什么?先说是“搜查共匪”,后来却变成了搜查金银财宝。这一搜查,还真让他们得手了。那狼狗挺着一个尖溜溜的鼻子满院子跑,跑来跑去,便在程云鹤院子靠西的一孔窑洞那里站住狂吠起来。师长当即命令工兵上手进窑刨挖起来。没用一个时辰,程家最隐蔽的一个银窖露出来了,一下子起走了银洋六十万,正好与盛家前段“捐献”那数相等。这一下,程云鹤有口难辩了,在杨部开走的当天夜里,就被马有义下令抓起来了。以“巨款资助蒋匪军”的罪名押到县监狱去了。程珩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也没能保下来。
在杨虎城的兵马过去不两天,从县上有消息传到碛口来了,中共中央派康生到临县北部重镇白文附近一个叫郝家坡的村里搞土改试点。面上的土改运动年后即将全面铺开。同时铺开的还有整党,清除党内阶级异己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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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长再也不乐意别人叫他“小爷”了。盛家小爷盛慧长已是具有高度觉悟的革命战士了。他以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培养对象的身份正式宣布:“盛家小爷”已经死了。
在拉着“大奸商”盛如荣游街示众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在将“大奸商”盛如荣画成一只“老狐狸”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在领着儿童团高呼“油烹大奸商”口号的时候,他当众宣布:谁叫我“小爷”,我就和谁急!
不过,一般来说,慧长同志并不拒斥三槐堂带着一些荤腥的饭菜,并不拒斥三槐堂私家裁缝特制的软缎湖绸的衫裤。只是,从分家到现在,他家饭菜里的荤腥越来越少了,“油烹大奸商”后,更是连一点儿荤“星”儿也不见了。衣衫呢,居然也成了土布自染的。对此,他早有断言:这是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这个阶级敌人首先是他娘,是同他爷他爹伙穿一条裤子的他娘,是和日本鬼子睡过觉的他娘。
慧长说:“娘啊,你是碛口第一号阶级敌人!”
慧长说:“我知道,你,爷爷,爹爹,你们都是一丘之各(貉字之误)!革命战士眼睛亮,阶级敌人休猖狂!”
娘那时摸摸他的额头,说:“儿啊,你是不是得病了?”
慧长愤怒地对娘说:“你……你才得病了呢!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你这个民族败类!”
慧长看见,娘的嘴皮子抖颤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爹盛克勤举起巴掌想要掴他,却又将手臂软软放了下去。慧长明白了,他们是怕他,他们是没有胆量打他!他便将那话又说了一遍。他得意极了。革命,真是一个好东西!
真正得了病的是他的爷爷盛如荣。从腊月二十三起,他已经三四天水米不粘牙了。村里来探望他的人很多,内中有不少是盛家在饥荒年月周济过的穷人。慧长想起在他六七岁那阵,爷爷每天清晨拉他爬山看全村烟囱,然后再从山顶回村去看望那些烟囱未冒烟的家户的情景。“二吊子,回家挖一碗米来,快!”爷爷常以这样的口气命令他。那时他便屁颠屁颠一阵紧跑。
姑夫程珩和程环伯伯来看爷爷了。
姑夫程珩在院子里拦住了慧长。姑夫程珩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去看看你爷爷。慧长的两条腿那时便跟了他们朝正屋挪,可是当他行到门槛边时,他的脑袋朝他的两腿大喝一声:站住,你给我站住!他站住了,并且本能地弓着身子将自家的屁股朝后撤。慧长大叫一声:坚决和大奸商盛如荣划清界限!革命战士眼睛亮,阶级敌人休猖狂!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姑夫程珩皱起眉头看着他,说:人都病成那样了,怎是假的呢?慧长说:你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全都是一丘之各!慧长挣脱他跑了开去。
可是腊月二十六夜里,小姨璐璐竟也来看爷爷了,陪她一道前来的还有程?br />
狗蛋这小子最可恨。自从更名为程岳矗庑∽雍孟裾嬉龃蟮刂鳌⒋笞什准兜男⒆酉退锪恕U庖换赜味芳樯蹋鄢ぴ亚W懦淘坪椎呐g稚莞盟徘懊婵贰U饷刺迕娴牟钍滤伤ィ耆亲橹运男湃伟 K肴盟苍谡獬《氛泻煤帽硐忠幌伦约骸?墒钦庑∽庸啡獠簧咸ㄅ蹋尤桓舌岳骰卮鹨桓觥安弧弊郑顾担撼淘坪资俏也〉笔保鄢せ鹆耍担喝漳隳铮阍父刹桓桑〕淘坪谆故俏依瞎梅蚰兀∈⑷缛倩故俏乙兀「锩恼竟矗桓锩墓瞿懵璧牡啊?br />
可是小姨璐璐是革命的啊,她怎么也来了,还让一个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陪着她!慧长在院子里拦住了她。慧长严肃地看着她说:“程璐同志,你要干什么?”小姨璐璐道:“看看大舅啊!走,二吊子,你也去看看老人家。”
小姨璐璐一头说,一头伸出手来,在他的脑壳上呼撸了一下。那里早先扎着一条朝天辫儿,现在没有了,现在留着一个漂亮的小平头。慧长说:“我们都是革命者,我们要站稳阶级立场!”小姨璐璐看着他,神情也严肃起来了,道:“二吊子,革命可不等于六亲不认。”慧长说:“你不也斗争你爹了?”小姨璐璐道:“斗争归斗争,可亲情还是要讲的。二吊子,小姨这些年可是做了许多傻事才明白这其中道理的。你难道不记得你爷爷早年是如何温抱(方言,即亲近,呵护)你的了?”
慧长一时无话好说,胸腔深处什么地方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感觉有点儿疼痛。
最早的记忆似乎有些模糊了。好像是一个春天,太阳照得暖洋洋的。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将他搂在怀里抱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他挣动着想下地去。汉子一边说“好啊,好啊”一边就将他放到了院子里。可是他没挪两步就摔倒了。他哇哇大哭起来。那时汉子便将他重新抱起。汉子抱着他满院子扭着秧歌,直到他咯咯笑起来。这中年汉子就是他的爷爷盛如荣。
稍晚些的记忆似乎有点清晰了。好像是一个夏天,太阳照得火辣辣的。邻家孩子送他吃了一颗刚刚成熟的木瓜仁。那玩艺儿好甜好香啊!那剥去白色包皮的仁儿是金黄的,当他将它塞进口中轻轻咀嚼时,一股鲜嫩的香气当即像无数条小蛇刷刷刷游遍他的全身。他的口水汩汩汩朝外流了,他的馋虫咝咝咝朝外爬了。他跌跌撞撞奔进正屋,拉住正在专心算账的爷爷的青布长衫的一角叫:“爷爷,木瓜!爷爷,木瓜!”爷爷的手指在算盘上停住了,弯腰笑道:“啊呀,我孙子的好口味。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我孙子识货!等爷爷得空给你去摘。”他将身子一扭,大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我要爷爷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摘!”爷爷看看算盘,犹豫片刻,道:“好,好,好!现在就去,现在就去!”爷爷果然就去了。一路走,一路念叨着:“碛口的木瓜,大海的龙蝦。”爷爷去了很久才回来。那时他并不知道:碛口木瓜虽然好吃,但它长在离村落老远的山崖上,在无路可走的地方。爷爷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出现在大门口时,他只看见他的青布长衫上沾满了灰土,膝盖那里,裤子被撕破一大块,额头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有鲜血正朝外洇渗。他将两颗黄中带白的木瓜递给他。他看见他的手上也满是划痕……
再晚些的记忆是在他第一次上学时。去时爷爷将他一直送到教室里,爷爷对他说:“散学了,和咱村的孩子相跟着回。走路边,不要到河滩去玩。”他看着他点头后,又巴巴地穿过几排座位,找到他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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