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未完:张爱玲》第35章


张爱玲在《私语》中回忆说,她小时候,因为新年早晨醒晚了,鞭炮已经放过了,就“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这种繁华落尽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张爱玲的心头,而以她要强的个性,她试图要挽住繁华,她要用她的笔重造一种繁华。于是意象的繁复,词藻的华丽,使得她的人物一出场,便是一堆服饰,一堆容貌长相。她喜欢装饰,环境、住所、服饰都要色彩艳丽,富丽堂皇。
我们看《金锁记》中曹七巧的那身打扮:“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对梁太太住所的描绘:从花园、草坪、长青树、花床、玫瑰、杜鹃花、雕花铁栅栏、走廊、地毯、玉柱、琉璃瓦、翡翠鼻烟壶、象牙观音像、斑竹小屏风等,简直就是一幅王孙贵族的缩影。当然这些描写无不得力于《红楼梦》,但张爱玲一如曹雪芹,明知这种繁华是掩盖不住衰败之势的,其结局还是要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暗示人生的终极是必然的苍茫,而在张爱玲的《传奇》里,永远是灰暗喑哑的调子,缓慢却又不可扭转地向无垠的苍凉流淌。其中激烈如曹七巧的,也不过是三十年前的月亮,“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在文坛的倏起倏落、不幸的婚姻,到被迫离开心系的上海,远走他乡,这一切的一切都验证了张爱玲内心的那份悲凉。即使在名噪一时之际,她也没有将自己从悲凉中隔绝出来,她在《我看苏青》里说: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而在暮年时光,在离群索居里,她重读着童年时早已熟稔的《红楼梦》,那种繁华过眼尽苍凉之感,就更加浓烈了!“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书中已道出原来一切都是虚空,而惟有咀不完的苍凉,乃为实有!
尾声 噢,你也在这里吗?
幕要落了,说不尽的张爱玲,只能在此告一个段落,最后我们再来听一段张爱玲的独白,尽管曲终人不见,但只要“噢,你也在这里吗?”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求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感谢文中提到或遗漏的学者专家的精辟见解,让本书的写作得以开展。另外对中央研究院文哲所、近史所、国家图书馆及上海、台湾的新文学史料家及好友,在此一并致谢。
附录
张爱玲文坛交往录(一九四三~一九五二,上海)
前言
一九四三年春天,张爱玲透过母亲黄逸梵娘家的亲戚,也是园艺家黄岳渊的介绍,带着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去拜访《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周瘦鹃读后“深喜之”,决定马上在刚复刊一个月的《紫罗兰》第二期(五月号)刊出,然因篇幅所限,“两炉香”分五期,到同年九月刊完。虽然在这之前张爱玲已开始卖文为生,但那是在《二十世纪》英文月刊,卖的是洋文。因此在《紫罗兰》顺利迈出第一步,对张爱玲而言,不啻是极大的鼓舞。从此张爱玲的作品像开了闸的水,源源不断地发表在上海的主要杂志上。在两年的时间内,她发表短、中篇小说共十七篇,约二十六万字;另外散文有四十二篇,约十五万字。分别刊登于柯灵主编的《万象》月刊、《新中国报》(社长袁殊)系统的《杂志》月刊、女作家苏青主编的《天地》月刊、周班公主编的《小天地》月刊、《新中国报》副刊“学艺”、胡兰成创办的《苦竹》月刊、周黎庵主编的《古今》半月刊和由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创刊,后来编辑部移到上海的《新东方》月刊。张爱玲快速地“占领”了上海滩几乎所有最著名、最具影响力的杂志,她成为名噪一时的女作家。而在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起,张爱玲以“梁京”的笔名在《亦报》连载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十八春》,边写边登,直到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登完。八个月后,张爱玲的另一中篇小说《小艾》在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四日的《亦报》连载,直到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刊完。不同于《十八春》的边写边登,这次则是她全部写好,再逐日刊登。同年七月,张爱玲持香港大学批准的申请复学证明,从广州坐车经深圳赴香港,她离开上海,离开通俗刊物,离开小报,也离开她的“传奇”故事。
张爱玲在“上海十年”(一九四三~一九五二)的时光里,其实她和其他作家的交往,并不活络,这跟她的孤僻个性有关。她和这些作家的关系,大都由于投稿而建立的,也可说是编辑与作者的关系。虽然后来和柯灵、苏青等人,有进一步的交往,但较之有些作家的人际网络,张爱玲显得十分单薄。因之在这时期张爱玲的文章中,除了《我与苏青》一文外,还找不出其他怀友的篇章。惟在最近出版的《小团圆》中,我们看到了一些陈迹残影,虽然《小团圆》不是自传,而是小说,但其中真实的成分还是很大。加上与她有过交往的作家的一些陈述,笔者试图梳理张爱玲在这段期间与其他作家间的互动,甚至想进一步了解她和一些作家后来凶终隙末的原因。但由于资料的搜集,无法完整;触及的层面,无法全面。至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交往关系,谈论者已经很多,故不在此论文之列。
张爱玲与周瘦鹃
张爱玲的初识周瘦鹃,由于周瘦鹃的识珠,造就了现代文学的一颗巨星的冉冉升起。这会面的过程,周瘦鹃写了《写在〈紫罗兰〉前头》所谓“编者的话”,连同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一同刊在一九四三年五月的《紫罗兰》复刊第二期上,其中写的当为实情。张爱玲的《小团圆》中,有写到“汤孤鹜”这个人,明眼人会猜得到他是周瘦鹃。《小团圆》是在两人会面的三四十年后写的,并非实录,而有着张爱玲的爱憎成分在里面。
藏书家谢其章在文章中说:“《小团圆》真实的成分远远多于虚构,某些细节对不上,想来也是张爱玲的误记(或存心误记),毕竟隔了三十多年,她在美国一个人写回忆,谁也帮不上她。”谢其章《可怜一部〈小团圆〉,断尽几多荡子肠》,收入《书房之一角》,谢其章著,二一年四月,台湾秀威出版。谢其章就指出像周瘦鹃这些事是既对得上人也对得上事还对得上细节的。他说:“张爱玲但凡对某人没好感,这个人的容貌便先遭殃,挖苦是免不了的,即使周瘦鹃前辈亦未能幸免。《小团圆》写到周瘦鹃不足五百字,其中还夹有这样的话:‘汤孤鹜大概还像他当年,瘦长,穿长袍,清瘦的脸,不过头秃了,戴着个薄黑壳子假发。’当着秃子不说光,这起码的人情,张爱玲亦不领,还不必说周瘦鹃是最早称赞她的编辑。……‘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这也许就是张只给了《紫罗兰》杂志一部稿子的缘故,张爱玲是敏感的。”
张爱玲是敏感的,没错。但她后来在《小团圆》中说周瘦鹃“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则有失公道的。这其中是另有隐情的,据王羽在她的《张爱玲传》中认为,周瘦鹃在续登《沉香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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