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47章


“酒味如旧,只是宫中喜事连连,陛下才更觉香醇罢了。”蓝泽说着让宫人上茶,“今日欢宴,难免贪饮,本宫亲烹此茶,可稍解酒气。嬉醉轩后几株茶树,年年也只产得这些,饮尽此杯,今年便再难得了。”
“不想贵太妃已然烹了茶,孤倒是多此一举了。”天若亦自后堂转出,身边泩筱持一只茶盏。天若一身艳红,鬓边不改那天香花王,远远观之,一身秾丽。
“姐姐一人偷偷离席,是做什么去了?”天阙醉眼觑着天若,嗔道。
“那日贡品入宫,皇后见之甚喜,细数江南风物,孤亦生桑梓之念,着人快马加鞭,回乡一探,寻些旧物。此茶虽不及太妃所烹之物,想来陛下一品,便知其味,亦可一尽你我乡思。”天若幽微一笑,美眄轻动,直直看入天阙眼中。
寒轩伴于一侧,忆及萧遇密语,心下不觉一紧。盈盈看去,天阙眉峰微聚,面色浅淡,良久才朗然笑道:“钓游之地,昔年景象,不想姐姐亦是拳拳在念,那朕便尝尝姐姐这一杯怀土之思。”
天若气势不改,微微侧首,泩筱即将茶盏奉于天阙案上。天阙默然一刻,那从容之色未改,寒轩却觉其眉间云翳无端重了几分。
天阙方伸手去取那茶盏,寒轩突发一语:“陛下,虽是公主所奉,但规矩不可废。”
寒轩自知冒失,旋生怯色,回首敛容,看得天若面上,那笑意中似添一缕蔑意,再看天阙,虽仍是面如止水,然其眸中却亦起轻澜:“皇后谨慎。”
溪见乖觉,即刻命宫人上前。那尝膳宫人,便自碗盏间,取了一匙茶汤,以做检视。
见宫人无事,天阙便复取盏,饮了一口,回味间,只徐徐道:“当真好茶,颇有回甘,还是旧时滋味。”
寒轩面色微霜,眸光相避,不敢看天若,然回眸间,却见席上萧遇,亦起点点颦眉。
见三人尴尬,一旁蓝泽出语破局,笑道:“本宫这一盏,陛下怕是要来年再饮了。”
天阙初复寻常神色,道:“太妃这茶,当真难得,不可辜负,姐姐便替朕饮下吧。”
天若只是含笑,便取蓝泽所呈茶盏,一饮而尽。
饮过茶,众人便再欢宴开去。
在这玉杯频劝,醉梦笙歌中,寒轩凝眸天阙,只觉与往日不同。当日双悲潭上策马少年,此刻在这珠宫玉阙中,满殿烟罗里,亦会自失的吧。“人无同处面如心”,再看座下这笑脸盈盈,却不知到底尚有多少暗涌。
画檐簪柳碧如城,寒食时节,梨花吹雪,一院春寒。
宴罢归来,已是月上中宵。
更漏声声,入碧窗而来。沉麝不烧,金鸭已冷,夜阑人静处,秋千孤影上,唯见淡云笼月,照满地梨花。
天阙酩酊大醉,步履艰难,此时由数个宫人,自两边搀住。行入院中,见此良宵美景,不禁对寒轩道:“寒轩,咱们去看星星吧。” 
“陛下,您今日酣饮,恐妨御体,当即安置,才可不误明日早朝。”寒轩于其身侧,陪着天阙踉踉跄跄,入得溢寒宫中。
“不需行远,你宫中东南角有个归来阁,居高临下,景致极佳,去此处便好。”
寒轩见天阙坚持,只无奈道:“看看便回吧。”
归来阁临山而建,虽不是最高处,却也可尽览整片苍穹。
凭栏而立,饱览青空银汉。斗柄初转,梅香暗残,临风而望,见星汉垂芒,盈满天野,不禁教人身心清逸,神思飞扬。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天阙大醉,已经不知所云,不过倚在栏上,喃喃自语。
“如今是春日里,哪是看牛郎织女的时候。”寒轩看天阙那酡颜醉态,方嗔怪了句,却不想天阙一时失衡,栽倒在地。
宫人立时一拥而上,扶起天阙,寒轩亦上前扶搀,然抬眼间,却见一丝白发,生于天阙鬓角,教寒轩触目惊心。
天阙只有三十二岁,如何会白发始生?
寒轩大骇,慌忙去传御医,不想身后天阙,已将口口鲜血,吐得满襟满地。
自然是毒祸。
残夜未尽,尚在寒食,寒轩却难顾其他,已将一座溢寒宫,点的灯火通明。
榻上天阙,只沉沉昏迷,口中呓语不断。一身玄色龙袍,尽是斑驳血污。那满鬓青丝,亦一夕之间,化为点点斑白。
春寒之中,寒轩站了一夜。身前御医进进出出,只看得寒轩心乱如麻,却也不敢轻问,他此时最怕,不过御医一句“万死”一句“恕罪”。
满庭花露,清寒入骨。寒轩便在几步之遥外,看天阙那满面俊朗,渐渐漫上一层衰朽之色。寒轩心下黯然:此间之人,虽青春日久,而当大限来时,却如离弦之箭,再无可暂挽,亦是残忍的吧。
沉思为远处喧嚣所扰,几重门外,嫔嫱宫众早跪了一地,忧惶一夜,此时终是有人哭出声来。横目看去,只见那思澄言,已是涕泗横流,而梁勋与景颜,虽面有哀色,却也不过捻绢佯悲而已。寒轩心生一缕酸涩——他唯有一夕之幸,却是最在意天阙之人,纵这在意,许多为亲族时运。而天阙数年来真心尽付,自己亦只生惭愧。
梁勋与景颜尚是沉稳,见寒轩回首,便起身默默行于寒轩身侧,轻问一句:“到底何以至此?” 
“御医诊不出来,恐难对症下药,只道是慢毒。”寒轩说着,竟不禁垂泪,“数年来,一应饮食,皆有宫人尝膳,大婚后,本宫更是多与陛下同席而餐,皆无异样,今日到底是……”
景颜沉吟一刻,怯怯道:“今日宴上,若说与往日不同者,唯公主那一盏茶。”
“我亦曾作此猜测,特命御医验过,却说是无事。”
见寒轩低泣,梁勋举袖替其拭泪,小心问道:“可有性命之忧?”
寒轩已泣不成声,只微微点头。
晨曦初放,晓光曈曨,穿绣户珠门而下,投于佳人玉面,唯见一片清光。而这春熙之下,锦衾绣榻之上,天阙满头青丝,大半已成白发。
寒轩见御医已焦头烂额,而天阙身上已被扎得千疮百孔,一颗心,滚过烈火烹油,亦生几分寥落。
二人不知应对,不过默默立着,而那思澄言,嘤嘤哭了整夜,寒轩实是不奈,只道:“再哭也无用,天意难违,尔等且到门外跪着吧。” 
言罢,景颜和梁勋只轻拍寒轩素手,携思澄言,一路梨花带雨,退出门外。抬眼看去,三重雕门之外,天若与绥安,萧遇一家,早已立候多时。
一水粉黛仙郎,沐浴晨光之中,盈盈翠翠,珠光宝气,好似与往日并无不同。连那莺啼鹊啭,杨柳扶风,都未曾暂旷,而眼前天阙,却是回天乏术了。
寒轩独立晨光中,虽是春暖袭身,而心,却凉透了。
辰时左右,天阙轻咳几声,终是转醒。御医上前查验,只战战兢兢跪了一地:“娘娘,臣等死罪,回天乏术,陛下现下醒了,想是回光返照,有何要旨,宜速达天听。” 
“废物!”寒轩暴怒而起,却难掩珠泪不绝。
“寒轩,不怪他们。尔等都退下,朕同皇后,有话要说。”
天阙双目微睁,而寒轩看一眼,便心痛如割。那双眼眸,一如当年,好似藏着深海碧空。双悲潭上,柔柯阁中,那眉目深情,却也行到尽处了。
见寒轩落泪,天阙一丝浅笑,奈何面无血色,看来更见颓唐:“天命所归,因果循环,如何能说是回天乏术。” 
寒食刚过,今日晴好,归来阁洒满点点斑驳阳光,明媚至极。满殿雕窗大开,晓风吹絮,晴空丽日一览无余。清风过处,轻纱浮动,似是怨曲依依,天阙头上纷乱的银丝,亦是随风翕合。
“臣妾定要查出罪魁祸首,将其碎尸万段!”寒轩伏于天阙身前,轻抚天阙面颊,心中大恸,涕泗交颐,不可自已。
“一夜半梦半醒,我想了许多。今日之事,你我自是深恨,然事已至此,再无回旋之地。来日若得水落石出,自可慰我在天之灵,若情势凶险,你却当以自保为上。我知你疑心公主,你且信我一次,此事断非姐姐所为,必是他人。”
寒轩闻言,恨恨回首,重重雕门外,一片红妆翠羽,恰如华枝春满,众人各怀心事,面有阴云,不可细辨。只看得人群中,天若孑然独立,面色疏淡,似是大义凛然。
“别哭了。”天阙本厚重的手掌,如今已如槁木,那粗糙触感,生生刺于寒轩心上,“生死修短,岂能强求?生之为惑,死如弱丧而归。”
寒轩回首看天阙,只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其实去年冬日,你夜探追枫轩,与勋儿所言的种种疑窦,我都是知晓的。我知道你心中疑影难消,如今我已然行将就木,我的清白,你该明了了吧。”
天阙自入宫之后,极少以“我”自称。此刻他唇间落寞,于这春光丽日里,更显诚挚。
“我当年所誓,全是真意,我此生,也从未负过此约。我在时,可日日护你周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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