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51章


寒轩坐于正席,殿内众人皆如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只看思澄言满面清光,踉踉跄跄,一身扑在殿中,不敢抬头。
见此情状,寒轩怒火难遏:“你自己违逆不轨,不尊本宫旨意;更是持剑逼宫、意欲行刺,还有脸来求本宫恕了魏穰逐轻?” 
思澄氏不意寒轩已然明了其来意,猛然抬头,一双杏目,珠泪滚滚而下。
“臣妾自知此身不可保全,然若臣妾不得亲见娘娘,为其申诉求情,死尚难瞑目。纵是杯水车薪,能略做周全,臣妾死而无憾。”
“你二人皆是恶稔祸盈,如今互相粉饰,于此乞怜,又有何用?”寒轩发踊冲冠,怒意丝毫不减。
“臣妾于魏穰逐轻亏欠太多,娘娘明白,先帝已去,臣妾不过是陌路图穷,人之将死,还望娘娘于臣妾略作施舍吧。”
“哼。”寒轩一声冷笑,“若不是你今日一身靛色硬闯溢寒宫,原来的许多事,本宫倒还冥蒙不知。当日本宫自岘山而返,魏穰逐轻正是此时寻衅生事。然日后本宫才知,当日岘山营中、先帝帐外,属垣有耳的便是你。想必是你父亲要你斩断情丝瞩心大业,你才与其一刀两断。魏穰逐轻心意难平,便放浪形骸,闹出这许多不轨之事。”
“是臣妾寡恩薄义,负了他。”
“当日攻城,定然也是你藏于德池殿中,窥得我一身妆容,才生出日后先帝酩酊失行之事。那一日,一身靛衣杀入阵中,一招蛟龙戏水反败为胜,助思澄平生擒魏穰逐轻的,便也是你吧。”
“父母恩勤,臣妾不可不救。”
“从前许多事,柔柯阁夜袭,深山遭劫,德池殿遇刺,乃至此次先帝猝然离世,怕是都与你们父女脱不了干系。”寒轩瞋目裂眦,怒气愈盛。
听得此句,思澄言才转了话锋,声泪俱下道:“娘娘此言种种,臣妾实不知情。父亲本非乱臣贼子,只愿臣妾于宫中根基稳固,能保家中大纛高牙,永无忧患。绝不敢有问鼎之心,更遑论谋害先帝。先帝一去,臣妾岂非更无指望。” 
见其辩白,寒轩亦不甘示弱:“你以为在此处呼天抢地,本宫便会见怜?当日昭贵妃见罪幽禁,怎未见你如此悲天悯人之态。” 
思澄言只是怔怔,殿内万籁俱静。唯有寒轩点点怒意,伴呼吸而出。
其良久才有一句:“臣妾不比娘娘,娘娘万事皆是得意的了。君恩浩荡,郎情忠贞,又有庙堂之幸,将匡合四海。而臣妾,不过是父亲败局之上,一枚孤子。如今连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
寒轩心中顿时汹涌。外人眼中,自己样样都是得意的了,然自己此刻难道不是一无所有?有这家国天下、庙堂权位,这锦衣玉食、朱笔玉玺又有何用?自己当年来此间,不过是想单纯地被爱,寻一胸怀,得尽其一心宠爱。此间万物,除风雨雷电,都是自己的了。而自己却早已失路难返,深陷桎梏。
寒轩此刻想到的并非天阙马上英姿,而是那个梦境。任安之满面春风,只一句“我在你最初选中我的地方等你”,便教人百感交集。奈何那不过南柯一梦,眼下纵天下在手,不可得的仍不可得。数年辛苦,只是尽付东流,自己仍孑然一身,立于原地。
回神之间,心中秋风乍起,目中唯剩萧索,已了无怒气。
“逐轻他此生,只是为我,毁于一旦。”思澄言再开口时,已是声嘶力竭。
“许多事是他自作孽,何必事事算在自己头上。”寒轩淡淡道。
“臣妾所言不虚,若非我父亲当年于他家府上安插内鬼,他父亲谋逆作乱之事便不会白于天下。父亲探得公主与其暗中往来,为保王府上下安危,便差人刺死魏穰闻道于府,取走公主信笺,再于其家生事,佯作其自生内乱,众意难平,才遇害暴死。”
寒轩心中又是一阵急雨,暗忖:若非思澄平心狠手辣,怕是府中早已深陷困局,万劫不复。由此观之,思澄一家,倒真真是功臣。
“他得胜归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若非其家中延祸,怎会受当头一棒,只得赋闲家中?若非我刻薄寡思,他怎会放浪寻衅,自损一身名节?若非我当日杀入阵中,他怎会马失前蹄,无奈战败为寇?若非此生还对我有一丝残想,他又怎会为人利用,做此曹社之谋?”
思澄言垂涕不已。寒轩亦只良久不言。
“娘娘,臣妾知娘娘心中顾虑,若是轻纵了魏穰逐轻,来日外嫁我定是不肯他人。到时联姻亦是结祸。故臣妾愿以一己之身,换逐轻一命。从此臣妾愿长锁深宫,再不外嫁。臣妾所求,不过是留逐轻一命,还请娘娘对其罢官去职,以永绝后患。便算是成全了他,亦是成全了臣妾。”思澄言俯身再拜,不再抬头。
寒轩默然良久,思澄言纹丝未动,但可见其身下,已是一片晶莹。
“本宫应许你,不杀魏穰逐轻,旁的再议吧。”寒轩缓缓道出此一句,顿时思澄言目中如江河决堤。
“溪见,送瑄贵妃回宫吧。近日事多,你还是少生事端。”
寒轩拂袖而去,看夜色与灯影溟濛一片,心中却是波澜难平。
此间,有谁清楚,此局是成是败,你我是黑是白,又是谁指尖棋子。
黎明新火,御柳青烟。
又是长夜沉沉,寒轩睡得极浅,五更过了便起,默默看溢寒宫中侍奉来去如梭。昨日颁了遗诏,今日算是首日临朝听政,寒轩不敢稍怠。因是仍在天阙丧中,故头上还是玦珮如尘冠,只是身上缟素之间,略有银丝勾画,不失庄重。
寅时三刻,宫门大开,官吏亲贵要入朝议政。寒轩亦端庄持重,入了这曜灼宫。
天色不算明了,宫灯影影憧憧,晨风微凉,似是心底有一无底洞,劲风从其中吹来,吹遍周身。
曜灼宫那一道长廊。往时他无需行到尽头。只需看轩外晴空丽日,与君郎共话华茂春松。这个时节,本是新笋出山的光景。蓼茸蒿笋甚是新鲜,春盘之上亦是一派盎然,人间三月和煦一片,无奈斯人已逝,清欢难续。
只可惜,自己只得踏着春寒,步步走向这条长廊的尽头,走入殿阶之上。
进了殿,殿中之人便俯身山呼“千岁”。而不过一眼,寒轩目中,立时横了愠色。
“本宫怕是身带瘟病,昨日才进了这曜灼宫正殿一次,便病倒了这许多公卿贵胄。”寒轩冷言一句,看殿中上朝之臣,稀稀疏疏,只十中三四。
武将为首是绥安和萧遇,看殿中寥寥几人,二人皆面有难色。殿中之人亦面面相觑,时而侧耳私语,更显讽刺。
寒轩孤自立于殿阶之上,看庭中寂寥,心下大窘,只道一句:“有事起奏,无事便散了吧。”
庭中亦无人有甚言语,文臣来得少。武将多是府中故旧,追随萧遇与绥安而来,本就无心朝政。故又是只听风雨,不见人言。
寒轩正进退两难之际,却看萧遇出列,抱拳行礼,扬声道:“此班臣子,罔顾仪德,无故缺朝,实是狂悖犯上,若放任罔置,必生大乱。臣为先帝旧臣,亦为九城之提督,九城之内若有背德犯上之事,臣当尽己之力,格其非心,度之以绳,以正纲纪。烦请娘娘与列位臣工稍候片刻,待臣归来复命。”
说罢,便大步流星,只身出殿。倏忽便听远处扬鞭跃马,急蹄远去。
寒轩纵心中忧心如焚,却也面中静若止水,淡淡道了句:“溪见,看茶。”
一晃便是两个时辰,寒轩略有焦灼。好在终是有人声从殿外传来。
定睛看去,为首是萧遇,身后浩浩荡荡是一众军士,军甲之中间杂许多绫罗之色。细看才知,兵勇团团簇簇,押着那一位位罢朝的官吏,步步向曜灼宫而来。
萧遇进殿,俯身拜下,身后兵勇,便也押着那一众王公跪在阶下。
“无故罢朝,白食俸禄,尸位素餐,更有不敬之心,为人臣不伦之道。更有甚者,私相授受,互结朋党,怀不臣之心,谋虎狼之举。臣便破门入府,将这一帮逆子贰臣,一一羁拿,押于殿上,静候皇后发落。”
寒轩沉吟良久,看萧遇跪在阶下,目中灼灼,心中顿生暖流。亦看身后乱臣,五味杂陈,不可名状。
“镇国将军所言极是。然你们虽抱罪怀瑕,本宫亦难说自己名正言顺。只是先帝遗诏,遵便是忠,不遵便是不忠。不忠,便留不得。你们敢罢朝生事,无非是看宫中不过孤儿寡母,你们便可肆意妄为,免于惩戒。本宫便把话说在前头,今日之事本宫当诸位守丧辛苦,抱恙在身。只是明日,若再罢朝不仕,便是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无需多言,当即刻抄家下狱,以警世人。天下怀才之人千千万万,少了你们,自有忠义之士,来领风骚。”
寒轩字字铿锵,听的众人噤声一片,见此,寒轩心中怯懦便消解几分,复厉声问道:“都明白了吗!”
寒轩声若钟磬,响震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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