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收尽》第76章


“委决不下,只会进退迍邅。若留其于内,思澄平行将就木,来日死生相隔,不得尽孝,他只怕更恨你我,一时外有扬波,其必遥相呼应,表里为奸。且有魏穰逐轻在此,她纵有非心,亦一时不敢妄动。满宫里,唯其一个外人,何不化敌为友,亦少一重后患。”
梁勋颔首,才见枝雨立于暗处,幽灯中,可见其面有怏怏。
“难为你了。”梁勋侧首一句,面有不忍,却亦无可奈何。
“自朕入宫,你便竭诚尽虑,一路相随。此行凶险,遑论贵妃,朕亦有不忍。只是放眼内宫,鬼魅横行,朕可笃信之人,寥寥无几。溪见担领宫之职,千头万绪,不可暂旷。也唯有你……”
“陛下有言,一路有精弩暗随,必保你万全。”梁勋宽慰道。
寒轩实则心头极是为难,但不可稍露颜色,此时只背对枝雨,缓缓道:“此行中,一要验明思澄言衷心,以防来日反掖之祸。二要探得其家中旧事,与公主,与魏穰氏,到底有无引绳唱和。三要细查此一路中,有何人往来探扰,便可知朝中人心所动,未雨绸缪。”
枝雨面色戚戚,只隐忍抑志,郑重道了句:“臣下定不负所托。”
寒轩浅叹一句,终是回首:“朕自知你心思澄澈,无心权财,朕只应允你,此事功成,便放你去过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众人一时默然,唯昏黄宫灯,照得这锦天绣地,金铺屈曲,一片凄惶颜色。
梁勋有心破局,便道:“走吧,夜长梦多。”
一行五人,便蹑足潜踪,自角门出,向宇禁阁而去。
夜步闲阶长,月出照独立。穿林过叶,便见宇禁阁外两架小车,思澄言携淮清月下独立,身畔唯三五羽林,持戈相待。
见二人来,众人俯身行礼,寒轩只道:“不必。”
“前朝不稳,亦为你安危所虑,不可大行仪仗,委屈你了。”寒轩看思澄言,一身龙葵色常服,了无珠饰,一头青丝如瀑,垂于身后。一抹月色下,那姣妍之姿,亦染霜尘。
“臣妾得蒙圣恩,得归故里,送终尽孝,已无他求。”
寒轩含辞多时,终是说出口道:“你我皆非愚人,你当明白,若借机生变,于我未必有所损挹,而于你,定是得不偿失。”
“臣妾不敢。”思澄言诺诺答道,分明见得,思澄言眸中一抹隐忧,盘桓不散。
“朕知你心头所虑,即日起,移魏穰逐轻出暴室,软禁于淑毓馆。你平安回宫之日,他便可外放锦都。”
思澄言面中一丝舒散,只稽首而拜,正色道:“臣妾瑄贵妃思澄氏,拜别陛下。”
寒轩面如止水,只道了句:“保重。”
言罢,众人便要上车启程。寒轩立于暗处,见得枝雨那纯然少年,依依不肯动身。踯躅一刻,终是满面愁容,登车上舆。
月白风清,两架小车,委蛇而去,没于夜色。寒轩二人立于原地,耳畔唯风搅苍桐,蝉噪蝼鸣,清漏不绝。
见车架行远,寒轩一句:“尔等务必不辱使命。”便见那三五羽林,亦出宫门,策马而去。
众人皆去,有宫众阖上那穹汉门。宇禁阁前,便唯剩其四人。
夜色阑珊,青冥茫茫,一滴露寒,袭上心头。
梁勋方才未曾开口,此时才道:“此一路甲胄暗行,可为御贼之用,亦可作绝患之举。臣妾只求,若有风云突变,切勿玉石俱焚,放那孩子一马。”
寒轩良久不答,梁勋早已心生惴惴,终是听得一言:“我尚未狠心至此,你多虑了。”
车行云林,迎满川风露。启帘邀月,听叠鼓残更。
一路猿啸虫鸣,不绝于耳,似鬼魅横行,引人心悸。
淮清见思澄言虽面有疲态,却正襟危坐,心疼道:“夜长路远,娘娘且眠一眠吧。”
思澄言只浅叹:“只怕今夜尚不得安生。”
行至城外,天色微明,一行人驻停驿馆。枝雨换过文牒,便有驿丞引三人入内。馆内局促陈朽,却尚清洁有致。思澄言携淮清入得上房,枝雨则独宿于东厢。
借月色明澈,淮清只持一盏小灯,便合门入内,准备安置。
淮清以手中之烛,去点室内灯盏。待烛火稍定,室内盈辉,二人回首间,不想却大惊失色。
“贵妃无须骇怪,孤恭候多时了。”
来者乃是天若,面中云淡风轻,坐于正位,自生威仪。因是变服诡行,鬓边牡丹,亦换做一朵魏紫。
二人稍定心神,思澄言谨慎道:“不知公主大费周章,到底有何贵干?”
天若慵然起身,却一把覆灭案上小灯,室内唯淮清手中一柄残烛,窗纱上只照得二人身影。天若立于暗处,缓言道:“当年在府中,年节典仪,尚有几面之缘。而自你我入宫,除阖宫夜宴,便未曾往来。如今连你杏帘在望,亦有耳目掣肘,当真是不如从前。”
闻言,思澄言面色略有舒缓:“公主纡尊降贵,委身茅店,实非与本宫叙旧的吧?”
天若未曾在意,只自顾自言:“思澄言,你可曾恨过磊氏?
在此荒郊行馆中,天若声音虽轻,却似一柄利刃,听来只觉心府战战。
“公主言重,成王败寇,恨他,不过是自苦而已。”思澄言低眸间,婉生一抹苦笑,“磊氏尚算宽宥,嫔妾未曾落阶成寇,沦为舂婢,已属万幸。今尚可晨鹊噪书,归乡事亲,嫔妾当惜福惜命,感恩戴德。”
“你可一枝自足,孤却是恨之入骨。磊氏溪壑无厌,一介白衣草履,窃幸乘宠,登位践祚,得万民供养,享九五之尊,尚不知足。更是帷薄不修,极情纵欲,求索无厌,妄置人伦。先帝尸骨未寒,便立中宫,如今,连嫡亲兄长亦……”天若自矜身份,言及此,便无可再言。
“若论伦常,他磊氏三人是何血脉,你我心知肚明。”思澄言话锋一转,“况当年鼎成龙去,若非公主进退失图,又临阵倒戈,怎会容磊氏野鸟入庙,渔翁得利?”
天若轻嗤一句:“当年宫车晏驾,连你,亦当是孤有问鼎之心?”
“自先帝驾鹤人寰,宫内风波不断。熙氏早是强弩之末,纪厉氏不过蝼蚁小卒,放眼宫中,可搅弄风云者,唯公主一人而已。”
“宫中人人疑心于孤,只是孤问心无愧,此番风浪,孤滴水未沾。”
月色如练,天若面如白玉,望之心宜。思澄言见天若言辞坦然,便问:“公主若无心涉水,又怎会来此,见嫔妾这无用之人。”
“磊氏小人得志久矣,我二人本秋毫无犯,孤便姑息轻纵。而今孤见弃受辱,忍无可忍,这帝位,当归正脉。贵妃乃将门英女,广交骁将,又身居高位,深谙内务,自可助孤一臂之力。”
思澄言面有哀色,只紧紧握住淮清皓腕,沉吟良久才道:“公主,家父日薄西山,不过旦夕,嫔妾孤身居内,无可援引。先帝早去,若得功成,嫔妾亦不过等死宫中,若生不测,嫔妾便当真一无所有了。”
“若得玉成,孤可准你外嫁魏穰逐轻。”
思澄言早料定天若将作此语,只平静道:“沧桑陵谷,时移世异,我二人早已面目全非,强续前缘,才是佳期尽矣。”
言罢,思澄言敛衣下拜,正色道:“嫔妾无能,不可助公主得成大业,请公主另觅高材,亦请公主放嫔妾一条生路。”
天若闻言怔怔,终是浅叹一声,掩身而去。
淮清扶起思澄言,不敢多言,只将手中残烛插于案边烛台之上。二人不堪疲累,跌坐于榻边,看这满室烟尘,蝇虻横飞。
忽而,思澄言美目一横,将淮清一把护于身后。霎时间,见一支冷箭,破窗而来,案上残烛,立时湮灭,室内一片黯然,唯剩点点月华,陋室独明。
二人大骇,淮清一时激起,只大呼一声:“有刺客!”
不想邮亭传舍中骤生横逆,如此旅夜孤人,霎时间已是命悬一线。
淮清呼救声未落,便又见冷箭如雨,破窗穿户,密密飞入殿中。
二人皆自幼习武,兼早未雨绸缪,手边便有利器。二人拔剑相待,只待敌方略有喘息,便可杀出门外,反戈一击。
然东厢似是察觉异动,只听一声急哨,响彻夜空。不多时,那飞矢便偃旗息鼓。二人见机,便出门探查,却见枝雨持剑而来,护于二人身前。抬眼看去,见数名羽林精兵,皆是断蛟刺虎之辈,正弯弓迎击。兵众射石饮羽,百发百中,那屋顶之上的匪人,死走逃亡,早已败北一方。
二人见状,心绪稍安。思澄言转头看枝雨。他手拿三尺棠溪,那剑显见鲜有出鞘,连握剑之姿,枝雨亦是未得老练。许是察觉思澄言眸中深意,枝雨微微发赧:“娘娘可有损伤?”
“本宫无事。” 思澄言简略一语,复又举目看房上精弩,“不想磊氏亦是彻桑未雨,料定此行艰险不断。只是如此精锐,既可御敌保驾,亦可斩草除根。”
语出不意,枝雨亦不知应对,不过略作遮掩:“陛下乃忧心娘娘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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