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换药时,面对岑非鱼的伤口,眼睛一眨不眨。可等到换好了药,看见岑非鱼背上贴满纱布,他便觉得鼻尖发酸,忍不住掉了两颗眼泪。
幸而岑非鱼仍昏睡着,白马不用刻意假装不在意对方,此刻他也懒得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就这么在枕头边坐下,帮岑非鱼盖好被子,以指为梳,帮他理顺头发。
白马低声道:“我知道,你是真心爱我,才会将心底的悲凉藏起来,陪我拼搏闯荡,假装为此快乐。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快乐。你的快乐,已经同并州军一道,被埋没在玉门关外的大雪里了。这不怪你,这要怪老天爷。”
岑非鱼听到“玉门关”,手指抽动了两下,忽然将白马的手抓住不放,在他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了几个红通通的指头印。
白马吓得一个激灵弹了起来,脑袋撞在床方上,使劲收手,可他的手却被岑非鱼死死地拽着,如何都收不回来。
白马见岑非鱼仍没有要醒的意思,才放心下来,就着他的手,撑着自己的脸颊,继续和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道:“你人生前十几年,一直跟在我父亲身后,由他带领,走过鲜血满地的战场。因此,你牢牢记住了他的背影。你对我说,往后你会一直跟在我身后,你不用我停下来等你,只盼我多回头看看你。可我不想让你记住我的背影啊,我想让你记住的,是我的侧脸——每当你觉得孤独难过,只要朝身边一看,就会知道,我们总是并肩而立的。”
岑非鱼闭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迅速转动,睫毛颤动,眉头紧皱,像是挣扎着想要醒来,却被困在了梦魇里。
“你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不会强词夺理。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白马笑了笑,伸手推平岑非鱼的眉头,“虽然,无论是什么样的日子,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可以凑活着过下去。但是,我不要你违心地将就我,我要让你重新感受到什么真正地快活,就像……就像你八岁那年,单骑出洛阳,万里赴戎机。此时想来,不亦壮哉?”
白马枕着岑非鱼的手,视线落在敞开通风的窗口,两个碧绿清亮的眸子中,都映着一个黄澄澄的月亮,以及那纷纷扬扬的小雪。
白马觉得很冷,唯有与岑非鱼十指相扣的手,是那样温暖。他枕着岑非鱼的手,看雪花慢慢飘落,喃喃道:“我真希望,苍茫大海倒灌入河,黄河水,向西流。我能在咸宁二年的铜驼街头,骑着乘云,牵你上马,照顾幼弱无依的你,与你共赴一场金戈铁马。
“我真希望,燎原烈火逆风熄灭,潮湿的新柴,长回树梢。我能在原初六年的云山边集,支个帐篷,摆个小摊儿,给你捞二十个香喷喷的大馄饨,让吃饱了,做个好梦,不被卷入那一场阴谋当中。”
白马说着说着,渐感睡意如潮水袭来,慢慢阖上双眼,声音越来越小,道:“可我不是老天爷,我只是个人啊。我没法倒转时光,只能狠下心来,给你当头一棒。岑非鱼,快些好过来吧,求你,别怪我。”
岑非鱼其实早已睁开双眼。他的眼神清亮,视线穿过窗扉,眸中倒映着远山峰峦,明月天涯。
他听见白马的呼吸渐渐平稳,便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轻脚默手地爬起来,点了白马穴道,把他抱上床,帮他盖好被子,又挑了挑炭火,再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
岑非鱼做完这些,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他深深地看了白马一眼,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新衣,胡乱往身上一披,退出房间,扎进雪里,走到宅院西厢,随意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窝着。
第二日,白马睡到傍晚才醒。
暮色四合,满城白雪,霞光仿佛百姓家里飘起的炊烟,被雪顶反射回天幕,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梦幻光影。
白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身下床,到处找岑非鱼。然而,陆简告诉他,岑非鱼自醒来以后,就独自待在西院的柴房里,说是要“好好反省反省”,让白马“别来烦我”。
白马点点头,道:“我是该好好反省反省,让他清静两日。”他将苻鸾叫来,让他替自己写了一封“罪己书”,贴在西院门厅上,供府中上下观看,然后跑到军营,看望甘元平的伤势,回来后便闷头大睡。
再过一日,苻鸾偷偷摸摸地跑来回报,说:“大哥看见那封书信,拿着碳条,在上面画了两个猪头。”
白马:“然后呢?”
苻鸾:“然后他就把书信撕了下来,捡回去当火引子烧掉了。”
白马:“他果然还在生气,你有什么办法?帮我哄哄他。”
苻鸾面露难色,道:“大哥就是那样的脾气,你越哄他,他的尾巴越是要翘上天去。反正,你已经给够他面子了,干脆不要管他,让他自个冷静几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白马将信将疑,全没想过,为何苻鸾能说出这样老到的话?
没想到,岑非鱼这一“冷静”,竟然冷静了大半个月。
这期间,岑非鱼和白马在府中,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两人若正面遇上,他却从来不打招呼,总是冷着个脸,听白马叫自己一声,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然后就这样同对方擦身而过。
白马不好意思在岑非鱼清醒时,同他说那夜已说过的深情话。可若不说真心话,其他哄人的方法,他却是一概不会。若要白马像岑非鱼哄自己一样去哄岑非鱼,他只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不得办法,只能这样冷战着。
说起来也是奇怪,府里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试图劝架的,就算是心思最细腻的寇婉婵,也没有对这件事发表过什么看法。
白马觉得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
时间到了泰熙八年的正月,转眼已是年关。
白马把乞活军管理得井井有条,可偏生就是拿岑非鱼没办法。他翻来覆去地想过自己在岑非鱼昏迷时说过的那番话,觉得实在太过肉麻,不好意思当面同岑非鱼讲。可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岑非鱼若还不肯理自己,这个年还怎么过呢?
白马正发愁,几乎想冲到岑非鱼面前,将他套进麻袋里打一顿,然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忽听陆简来报,说甘元平他们在军营里办了个篝火会,请自己赏脸过去,大家热闹热闹,就当是一起过年了。
“你去叫上岑非鱼吧,别说是我叫的,直接带他过去。”白马披上斗篷,自己提着个灯笼,钻进漫天风雪里。
军营中,篝火烧了数十丛,火红的炎气烧红了大半边天。
乞活军和白马、岑非鱼手下的兵士,还有平原城的老百姓们,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喝酒,其乐融融,看不到半点战乱的影子。
白马喝了碗酒,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一些,声音也大了起来,同甘元平说:“我自幼生长在云山中,每逢节庆时候,大家伙儿都聚在篝火边玩闹,喝几口酒,就感觉世上再没有任何烦忧。来,我干了!将军随意。”
“侯爷这是瞧不起人啊!”甘元平咕咚咚地喝下整整一碗酒,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大喊痛快,笑着望向篝火便的百姓们,对白马说,“咱炎黄子孙,就是这样乐观。自古虽经逢大洪水、部落战争,春秋战国群雄逐鹿,夏商周朝代更易,秦汉三国分分合合,胡族灭不了华夏,反倒一一被我们同化了。百年前是两族,百年后都是一家。原没有什么水火不容,有的只是人心鬼蜮。”
甘元平感慨万千,举起酒碗,道:“月前,甘某险些同侯爷兵戎相见,亏得你有那样的勇气,敢单枪匹马杀出城来,只用一番高谈阔论,便将我们从睡梦中叫醒。我敬侯爷一杯,干了!”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苦难都是暂时的,我们定能再见到和平盛世。”白马同甘元平碰了碰酒碗,灌下一口酒,摔了杯子,跑到人群中,开始载歌载舞。
白马是羯胡出身,能歌善舞,他一放声歌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深深吸引住。他心中苦闷,喝得微醺,无所顾忌,跑到篝火边,跳起了敦煌传来的飞天舞。
白马手脚修长,腰杆劲瘦而有力。他方一起舞时,手臂柔曼,舞姿轻灵,颇有些雌雄莫辨的魅力,仿佛佛前散花奏乐的飞天。但当他跳到兴起时,便借着跃动、腾挪的动作,将心中愤懑、苦痛尽情散发出来,柔美的舞蹈瞬间变得阳刚雄浑,一如愤怒的金刚。
篝火的金红光芒照在白马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箔,让他变得如佛像般庄严,虽美得惊心动魄,却任谁都不敢亵渎分毫。
白马的舞,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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