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第48章


一夜一日过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领口敞着,下摆撕裂开两三寸,睁着发痛的眼睛痴痴地望着祖母。老人家的脸色愈来愈苍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张动着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着枯干的手,像要抚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颤动着,像在低唤着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两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脸孔偎伏在她的膝盖上,声竭力嘶地叫唤着奶奶。
许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来,我挣扎着,不让他们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环抱上我的腰,我踢着喊着,但落在这个蛮牛一样的人的怀里。我哭着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只觉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阵热气传遍我的身,围绕着我的人影逐渐模糊了。我疲乏之极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离开我去了。
睁开眼睛,我发觉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恍惚觉得祖母坐在安乐椅上,蓬松的白发在太阳底下发着银色的光。我一把推开身上的棉被坐起来,静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动不便的姨婆。我惊惶失措的向四面张望着,多宝姊缓缓地出现在盥洗室门边,双手掩着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声音。
我握紧拳头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鲜血沿着手背向下流。我感觉多宝姊的有气力的手臂,颓废地落在枕头上。我闻着祖母头发的气息,举起臂膀环抱住头脸,双脚抽缩着向上触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泻一般的泪水。
“孩子,谁说死是这样可怕可悲的?当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样的自然。秋冬的落叶,旅行者的归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赋给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错认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还在耳际,我相信她的话,不是盲从,却是理会她话中的真理。我不会要自己高兴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许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个大善的人。天堂是个好去处吗?什么是长久不朽的福乐呢?福乐如果长久不朽,便失去了悦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悦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来维持,这喜悦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天堂、地狱和人间又有什么区别?人生只是一场梦,祖母这场梦境终结了,我梦中的祖母匿迹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梦中又入了梦。
十三
更新时间:2013…04…24 23:31:23 字数:3038
祖母的骨灰放在一只檀香木龛中,供奉在她房间里大红漆的方桌子上。我虽然不曾依照她的遗嘱把骨灰撒在园子里或小池中,但也符合了她的“无往而不在”的意思。龛前燃点了一对红烛,多宝姊说上了年纪的人死去,灵前应该点着红烛的。她又细心地擦亮一只小铜炉,里面焚着檀香;让袅袅的轻烟,散香在摇曳的烛光中。日夜,我和她分坐在方桌的左右,流着眼泪,默默相对。不,默默的只是我自己,当多宝姊为家务忙碌,便是我默思的最好时候。我望着贮存祖母骨灰的木龛,或是白色的轻烟,脑中思惟飞驰,到了无穷无尽的境界。多宝姊坐下来便得说话,不然便是嚎啕大哭;我情愿让她说话,哭得太响,会令邻居不安的。她一面掉泪,一面告诉我祖母临终的情况:老人家的逝去真同秋深的一片落叶,那般地自然,平静,静悄悄地飘离树身,一点也没有痛苦和依恋。
“小姐。”多宝姊的肥指头一捏鼻子向地面一摔,再用掌心向上一推擦净了鼻涕。“我心里最难过的是:这回老太太的丧事没有体体面面的办,你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回来,连……连……连棺木也没有一具。火葬!火葬的人全身的骨头都会痛咧!人家说,火葬场里夜夜都听见鬼叹气,这边一声‘唉’,那边一声‘唉’。唉,小姐,你想,我们老太太……咦……唷……啊啊啊……”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了。
父亲的意思和祖母很相同,以为,人既然死了,身后的哀荣更算不了一回事。而且祖母生平绝不愿与人争短长,她觉得:留一份物质上的享受,增一份精神上的喜乐。平淡简朴的生活使自己心安,减别人妒羡;自心满足的人,不以他人的奉承为乐,轻视为苦的。但这道理自然和多宝姊说不通,她甚至相信死去的人少一个人磕头,便得在阴司里多做一日的苦工。那日追悼会中参加的人寥寥无几,她恨不能追到阴间去代替祖母洗地板。对这位头脑简单的好心人我感到无可奈何,只有煞费苦心地想着她能接受的道理对她解释。比方说:火葬是祖母的意思,她三番五次嘱咐过姨婆的。至于父亲和母亲不能及时回来,这也是他们和我引为大遗憾的,只因为一切的事发生得太突然,又遇上母亲的风湿疼发作,全身不能动弹。无论如何,父亲已准备尽速回来上海,来料理一切应该料理的事。他们获悉祖母逝世的第二日,便在渔村中开了一个大规模的追悼会;如果多宝姊不坚持那些贫苦渔民的头比不上那些达官显贵的,那么根据她的道理来演算,祖母在另一个世界里,已有足够的“鬼工”来替她捶腿了。
“是的。”多宝姊略感安慰地点点头,红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我还有去买锡箔,金的和银的,你祖母在阴间里才不缺钱用,还有,还要糊一座纸的大楼房,接连你祖母卧房旁边的一间留着我自己用,日后我去了好再服侍她老人家。”
她这话使我如梦初醒的记起一件事,这些时来我竟懵懵懂懂地问也没有问过。祖母在世的时候我用不着管家里有没有钱,是有是无全由老人家筹划打算,我们并没有半点积蓄,姨婆家的诸位表舅表姨也并不充裕,这一回祖母进医院到了治丧,这一笔不小的费用可从哪里来呢?我忙问多宝姊可知晓,她腼腆地再用大手掌按着鼻头向上一推,斜着红眼睛向我一睨,说:“那是我把你祖父给我的一枚钻戒卖掉得来的钱喽……我是说……我对你姨婆说……是你父亲汇来的。”
她卖掉祖父给她的钻戒用来付清祖母的医药和丧事费用!什么?祖父给了她一枚钻戒?
多宝姊用肥黑的手背抹着泪,告诉我她怎样背着祖母和祖父相恋,又怎样触怒她的旧情人男仆王永忠,使他因嫉恨而在我们家放了一把火。(自然,他的目的在烧死祖父,多宝姊不明说,我已明知了。)这件事只有祖母知道,但她怕性格刚烈的祖父将置多宝姊于死地,只说王永忠的放火为了珠串。她救了她的情敌,还成全了她一生挚爱的丈夫和她情敌间的恋情。祖父准备在那年秋间携带多宝姊北行,也就是启程的前一天,他遇难身死了。
我垂泪望着眼前这小小的木龛,曾经隐藏过如许大的伤心事。我想:祖父的移爱,必定减轻祖母与他死别时的痛苦。不然,他的遽逝,能不给她加倍的悲痛?至于多宝姊的终身感恩,更是后来的事……
现在,我脑子里还是这样迷乱的,我以自己狭窄的心肠来解释祖母宽大的胸襟,她的浑然忘我的境界,又岂是我这永远跳不出自我范围的人所能领会的!
这一夜,我伏在桌上迷糊睡至,梦见祖母说我衣服单薄。她用身子偎着我,她的身上没有半点热气。我记起她的身体经火烧过,便哭了起来,老人家用手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傻孩子,傻孩子。”
我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我震动已极地立起来,比见了祖母的灵魂还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人的眼哀伤地望着我,面色灰败得没有一点人样。许是将熄的炽光,加上我几将干涸的一双眼,这不该属于一个将要做陈元珍的新郎所应有的面目。潜伏在心中的痛楚喷泉似的从下涌上向四面散开,这些时来,被祖母去世这更高的浪头压住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难挨过的时刻,从他的异常的表情,我知道他心中诉说不出的一切。我落坐在椅子上,看他面孔埋在臂弯中间肩膀起伏着。我意识到现在我恨他!恨!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的,像烈火,随时要伸出有破坏性的熊熊火焰。我觉得我们的路已经绝了,永远没有贯通的可能了。
“净华,我……我……对不起你。”水越睁着布满红丝的眼睛。
永远是懦弱的哭泣和不负责任的一句“对不起”。
我露出恶毒的神情冷笑着说:“你没有什么对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