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灯》第47章


新娘子坐在化妆台前,手里拿朵红绸花,在发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所在。我走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上;镜中我们目光相接,她举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钻戒发着灿光。
“这时候才来!”她向我埋怨地说。
“若白请我到咖啡馆喝了咖啡。”
“他告诉你晚上走,是吗?”
“他晚上就走了吗?”
“难道他没说吗?”她问着边狠狠地扯着那红绸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愿意都是它。我伸手给取来,移挪平复后,用发夹为她夹在左耳的上端,那儿她的鬓发刚好梳出一个缺口。她点点头,用手按了按,仰面向着我,问我白粉匀不匀,胭脂嫌不嫌太浓,然后要我为她画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诉她张若白要我转致的贺词,她听了疲乏地笑一笑,推开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着大红缎湘绣被单的双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闪入盥洗室里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望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面孔,和显得没有血色的嘴唇。顺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后擦唇膏。当我拿着梳子梳好发,镜子中望见王眉贞出来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适,显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弹得破的皮肤更是发出光彩来。
“这件旗袍真好看,眉贞。”
“好看吗?”她把指头按在眼睛上,隔了一会,坐在床沿上开始踏进一双银色的高跟鞋。
“这……这是张若白送给我的,秦同强问我为什么偏选上这一件,我说我喜欢这颜色。”
她的音调里有着一些什么,我默默地望着她。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然后狠命地咬住抖颤不停的嘴唇,眼泪流下来了。
这使我心里难过极了,一向隐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贞一向坦率地爱或恨她认为好和不好的人,现在我知道为什么她对张若白特别好,却不由不佩服她的极度的克制和容忍。泪水涌上我的眼,我握紧她的手,笨拙地问:“眉贞,你为什么不早说?”
“笑话。”她急忙抹眼泪,好像我的话是一声响雷,已使她完全清醒过来了。“我不会那么愚蠢地自找烦恼,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吗?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只因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说什么有情人……”她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同强知道吗?”我歇了一会儿问她。
“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当时我愿意与他和张若白在一起,目的并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张若白愿意与你和我在一起,目的并不在我一样。所差的,秦同强是一个男的,我只是一个女孩子。”
我望着她叹了一口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感伤的气。
她跑去化妆台前补粉,伸长脖子望着镜中自己的脸孔,用白粉扑了又扑,指头揉了又揉,生怕脸上留一些泪痕。
“傻孩子,”她对着镜子用祖母的口气叫我,“不要这样的为我烦恼,我会过得幸福而且快乐的,看我决定走上这一条路就是一个证明。秦同强因为能得到我而觉得快乐,这使我觉得自己是可珍贵的;他虽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处,我为什么不珍惜他的好处,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乐呢?”
我痴呆呆地坐着心里百感交集,王眉贞已经完全恢复成一个愉快的新娘子了。这时全身上下打扮妥当,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的照着,胸前的项链和腕上的镯子璀璨发光,我忽然觉得她变得陌生,不是多少年来和我朝夕相处的王眉贞了。
“来为我把耳环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为她扣着,目光触上她的,我们相望了一会儿,她的泪水又涌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强笑着说:“我很高兴你能够留在上海,不然,谁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谁也不能预料到今后的离合局面。虽然我对政治方面的兴趣不浓,报纸只看看副刊,在学校里也没有听见谁对目前的国家情形作着具体详尽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听见表舅们在谈天,似乎大家都意识着一个巨大的浪头即将到临了。
新郎官进来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说宾客们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后跟着他的姑妈和她的女儿周心秀。周心秀见了我,扮出一脸罕见的热切的笑,然后一把拉住王眉贞到盥洗室里面去。大胖子姑妈露着贪婪的眼光,观察着新房中考究的摆设。我不忍见她那眼红心妒的可怜相,好像周遭的一宝一物,都是从她心中血淋淋地给拎了出来的。王眉贞出来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说:“我们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没半点忸怩模样,殷勤地照顾着我,为我夹菜。我第一次见到秦同强的年高的父亲,一撮斑白的羊须,目光炯炯,慈祥可亲,一袭蓝缎的长袍,外加一件黑色团寿花样的马褂。秦同强的母亲早已去世,这又是一个原因,他们希望独生子的秦同强早日成婚,使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妇。王眉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还是红的,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王眉贞命里的煞星,那位姨表妹并不在场,据说因为头疼。看起来年龄不过四十多岁的姨丈也是一位书蠹虫,在席上只顾和秦家老伯大谈王阳明和陆象山,如果没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动筷。
新婚的一对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着,除了周心秀也是他们的亲戚,我是同学里唯一被邀请的人。现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闹,那些比较友好的同学又都远去,王眉贞说,就是这样也省一些事。
宾客们终于全散尽了,王眉贞抹着眼泪送过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着羊胡须上楼去。我取着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贞留住我,说要和我说一两句话。她把我领到他们新夫妇的小客厅里,和我一起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仰面一帧她的穿戴学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对我盈盈地笑着,想就是张若白上回拍摄的。王眉贞双手尽拉着我的大衣领子,一颗钮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话,说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开始为期一个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这句话吗?”我笑了起来,“你不是告诉过我了吗?现在我如果还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来撵我了。”
“凌净华。”她叫我一声,但又止住不说话了。
“什么事呢?”我望着她的带着忧虑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吗?”
“什么?他……他病了吗?”
她闭上眼睛猛烈地摇着头,用和我同样大的气力把我的手捏回来,指甲掐到我的皮肤里。
“他没有病,刚才周心秀告诉我,她接到陈元珍的信,水越和陈元珍要在下月里结婚了。”
陈元珍!水越要和陈元珍结婚!天!这是真的吗?这难道是真的吗?
王眉贞双手捧住我的脸,无限怜惜地看我的泪水沿着她的手旁滚下来。
“不值得呢这样悲伤的,凌净华。说——说他们已经发生关系了。”
我取下在我颊上的她的手,说:“眉贞,谢谢你,我该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稳的身子,反复不停地说着劝慰我的话。秦同强也来了,低声地对王眉贞说着什么;他们把我扶进一辆汽车里,我靠在垫被上,颤动着肩膀饮泣着。
回到家中,我浑身无力地攀住楼梯的扶手上楼。脑里嗡嗡有声:那是真的吗?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谣传吗?那只怕不是谣传!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体忽然一个大晃动,栏杆挡住了。祖母的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人;不是多宝姊,是姨婆的贴身使唤女工称妈。我张大泪水模糊的眼睛,老陈妈抓住我的手,告诉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个多钟头前被送入了医院。
祖母躺在一片洁白的病床上,闭着眼睛靠着氧气呼吸着,她的脸照旧安详,只差不再认识我。来往的医师满脸严肃,表舅和表舅母抱持着我。我依着病床旁边蹲下来,找着祖母的手,中午时分为我熨过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脚,让这一双我管它叫“驼子”的小脚踩在我的面颊上,这叠折不平的脚底给我僵硬和冰凉的感觉;无边的恐怖和悲伤向我围袭来,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团郁气。
一夜一日过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领口敞着,下摆撕裂开两三寸,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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