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21章


“哦哦。”我应和着。可是这间屋子他住了足有十年,虽是在闹市区,但楼底的小花园隔开了马路的喧闹。有些小,却足够一个人居住。当时他刚刚开始做公司。六个程序师便是挤在那张如今已经塌陷变形的长桌上工作。阿姨是绵阳人,常会来帮他打扫和做饭,现在公司里的杂事也都是她在做,除了地震的那段时间,这些年间都是风雨无阻的。所以这样一番在轨道上按部就班的生活突然说要改变,而且还是巨大的动作,难免叫我不安起来。情义深重这回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会叫我退却。
“我想请教你。你想像一下,如果你有一个孩子,当然你要是想像那是我们的孩子就最好了。那个孩子长到大概六岁,快到上学的年纪。你是希望他在一个开阔的国际社区长大,还是在法租界下的梧桐树影里长大?这是完全不同的。”他说。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尽量冷淡地说。
“其实我们俩的性格都已经定型了,住在哪儿都无所谓。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过来的,估计你也差不多。那我再问你,你更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呢,若是两个人长久地待在一起,什么样的地方会对感情更有好处,不太容易出现问题?”他问。
“感情的事跟这个可扯不上关系。”我说。
“当然有关系,每个人想要过的生活都不一样。这些年我住在这儿,走几步就是各种西餐馆、咖啡店,周末的时候都是金发碧眼的可人儿踩着自行车,露着大腿。可是我现在多少有些厌弃这样的生活了。浦东对我来说是个诱惑,那里大气,也安静。在那里我也就不想出门了。其实我已经不爱出门了,都是出于迫不得已,咖啡馆的日子我也已经免疫了。”他说。
“嗯。”我含糊地附和着。可是眼前就是房间里尚未打开的纸板箱,在那儿堆了足有一个多月,有些箱子在搬运的过程中已经磨损,封箱带裂开,随时土崩瓦解的样子。桌上摊着的便条纸上写着好几个中介的电话号码。这就是我此刻的生活,根本还未摊开,他所描述的一切都离我太远,尚未来得及去想像。
周末的时候我还是答应陪他一起去看房子,他说自己向来做事冲动,买房这事儿还是不能凭借一时之喜,所以就当是好朋友,给些参考意见。他在之前的电话里反复强调说只是随便看看,并没有要给我添加压力的意思。又说反正那儿附近有两家很不错的饭馆,路上风光也好,就当是秋游。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对我,把我当成家养的猫,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受惊吓似的,反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他开车来接我,又从后座的塑料袋里拿出冰可乐和薯片递给我,真有秋游的隆重感。他随身带着小本子,几个中介的电话号码,每套房子的情况,看房时间,都在上面清清楚楚地列着。等红灯的间歇里,他不时拿起手机来,与几个中介或是确定时间,或是周旋推托,明明是些琐事,他做起来却游刃有余。看得出来,他向来都是做事仔细,又对自己要求苛刻的人,正好与我相反。
“我就是喜欢中央空调,也喜欢精装修的房子,我对置业有种怦然心动感,更何况是娶妻呢,你说是吧。”他开玩笑地说,顺势把我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
我笑笑,扭头望向窗外,我们开着车窗,不断有带着暖意的风吹进来,这天气已经彻底不用在车里开冷气了。我不由得想起有一年圣诞节,我与微微从打了烊的咖啡馆里走出来。天气很冷,马路上看不到行人,也没有车。我们把大衣的帽子拉起来,紧紧挨在一起抵御大风。在路口等待红灯的时候,微微指给我看马路对面一幢楼房的窗口。从宽大的落地窗望进去,里面正在举办一场派对,暖色的灯光,被装饰得五颜六色的圣诞树,甚至在空中还半悬着一只红色氢气球!哪怕窗户紧闭,都能够闻见里面的热气与啤酒的香味。微微呼着白气,问我说以后不知道能不能住进这样的屋子里。当然可以啊,我这么说。
现在想来,那时候所谓的以后对我们来说果真是个遥遥无期的概念,我们尚未受过挫折,也无需决定任何事情,只觉得以后的大部分人生也会如此轻而易举,并且充满各种可能性。未来听起来无穷无尽,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实现。
只是到了现在,每次走进宜家的样板间,也难免会产生一种恍惚感,终究那些地毯区域和餐具区域里好看的东西我都是不会买的,买下来的东西多半是出于便宜,或者想着过个一年半载再搬家的时候扔掉也不可惜。原来这么多年过去,生活还是处于临时的状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啊。我心想。
第一套房子就出乎意料地好,虽然是在底楼,且朝西,但落地窗外就是一排错落的树木,甚至在树枝间看到松树,可以想像下午有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地板上都会爬满晃动着的光斑。虽然是二手房,却并没有住过人,倒是摆着些九十年代初风格的家具,一些地方蒙着白布,窗明几净。大奇在与中介讨论房子的结构和改造的可能性。我无聊地在房间里兜兜转转,在罩着白色床单的沙发上坐一会儿,摸摸有些年代的马赛克瓷砖。从卧室的窗户望出去,树影间竟然有一只游泳池,非常小,因为夏天已经过去了,那儿盖着层绿色的塑料网布,孤零零地漂着几片落叶,却完全可以想像夏天时的模样。我不由心头一软。
我们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是一片日本社区,错落的小饭馆沿着马路展开。再回头望去的时候觉得这栋房子隐没在绿荫里,虽然远不及原来他家的市口,却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外墙上贴着整齐的灰粉色马赛克,雨水在墙面留下斑驳的痕迹,爬山虎尽力地生长,像是生活的另一面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我挺喜欢这儿的,今天第一眼就看到一间好屋子,是个好彩头。”他说。
“名字不错,爱玲公寓。”我说。
“没错!我最恨那些新楼盘的名字,想像自己住在一套什么‘皇家年华’,‘世纪名园’,‘毕加索豪庭’,简直不能忍受!”
“有如墓地!”我们说着都笑起来。
第二套房子在市中心,离他原来住的地方并不远,是老房子。有个斜顶的阁楼,从阳台爬出去,外面是个巨大的露台。虽说是个公用露台,但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很久没有人来收拾,花盆东倒西歪,杂草丛生。清晨下过一些雨,这会儿地上还积着水洼,野生的植物各自散发着香气。中介跑到楼下去打电话了,把我们俩留在空荡荡的露台上。我才意识到,大奇是蓄意的,他蓄意带着我来看房子,虚幻的场景带给我如此不真实的幻觉,我甚至开始想像如果真的住在这儿,会有怎样的生活。我愿意花很多很多的时间坐在这个露台上发呆,我愿意使它变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以后我们不搬家了,除了我们在一起的家,好么。”大奇说,他站在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我听他说了会儿话,侧了侧身体,这会儿我一方面意识到幻觉在驱散那些灰黑的迷雾,一方面又确知对现实的疏离感并未就此从我身体里消失。
“你去北京,再从北京回来,这些颠沛流离都是人生的必须。但为什么你总是在消耗,而不是在维系呢。”他继续说,“以后不要这样了,把能量都放在一起,不好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
“上星期我带着我父亲来看过这套房子,他觉得老房子装修有风险,动静又太大。我们站在雨里大声争论。回到家里,我真正觉得累了,才知道很多事情,要么浪费金钱,要么浪费生命。”他说。
“嗯。”
“其实这整条路上所有中介的情商加起来,我也敌得过,怕他们个鸟。我也不是急着要买房子生孩子。你还没有见过我砍价呢,时而严肃,时而悲情,时而怀柔。”他说得手舞足蹈,对生活的爱简直喷涌而出,“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与你一起看房子,这让我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有增无减。要知道我以前总共就与女朋友看过一套房子,因此而闹得很不愉快。”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与她水到渠成。”
“那为什么又要一起看房子呢。”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与有些人谈恋爱,就必须得要例行公事。”
“嗯。”我想想,点点头,装作明白的样子。
然后我们点了两根烟,在露台上找了两块石墩坐下,太阳有些斜了。我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我总是在搬家,我从北京回来前,去宜家买纸板箱,去的路上突然坐在车子里崩溃了,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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