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22章


然后我们点了两根烟,在露台上找了两块石墩坐下,太阳有些斜了。我突然很想说些什么,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我总是在搬家,我从北京回来前,去宜家买纸板箱,去的路上突然坐在车子里崩溃了,痛哭起来。”我说完低下头,地上有各种虫子在杂草间穿行。大奇望着我,他做好了一副要侧耳聆听的打算,我觉得有些害羞,我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实在也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了。于是我们沉默地坐着,吹着风,大奇又哼起那日在他家里听到的一段评弹:姊妹的语言不能听,因为她们似假又似真。我劝你,早早安歇莫宜深,可晓得你病中人,再不宜磨黄昏。我劝你一切心事都丢却,更不要想起扬州这旧墙门。
“评弹一物,唱的皆是两个字,自怜,所以是不可取的。”他说。
“让你看不起了。”
“没事,你无非是又勾起很多往日情的回忆,否则哭个屁。”
“怎么说呢,也就是些白茫茫的情绪而已。”
“我最近在看一个美剧。主人公是个风流调侃的中年人,广告英才。有个极其漂亮的老婆,贤妻良母。他是个好男人,但是在外面很花。六十年代的美国对女人也是不公平的。老婆知道他的很多事情,也吵过很多次。在一次主人公严重的出轨以后,老婆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她把出轨的丈夫赶出家门,独自去了酒吧,随便找了个来搭讪的男人,两人去厕所里飞快地完事。之后她平静地回家,打电话给丈夫,说你可以回来了。”
“然后呢?”
“然后她打开冰箱门,以疯狂的食量默默吃着东西。她很饿,这就是这一季的结局。想必你我都有些熟悉的感受来想像这些。”
“就这样结束了?”
“这只是第二季。后来还有第三季。你知道的,生活变得更精彩,也更绝望。”
“嗯。”我点点头。
拾 ◇
写着微微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一直被压在写字桌的台灯底下,旁边是些其他的房屋中介电话号码和名片。我不时会突然想起,就不得不立刻放下手边一切,再去看一眼,它是否还在那儿。有时不在家,就非常糟糕,心里慌乱成一团,害怕妈妈在打扫房间时把它随手扔了,或者是被我自己夹带进了垃圾桶还不自知。看到以后,就拿出来揉揉平,重新压回到台灯底下。
这个号码我拨过两次,一次是关机,还有一次拨通了,响起长长的拨号音。我握着电话,屏住呼吸,静悄悄地等待,间歇总是响起些杂音,细小的沙沙声,不知来自于什么神秘的地方。电话铃响了很久,她没有接听。但我总能够想像她那边的情景,我知道她一定是醒着,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里,电话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振动着、闪烁着。我并不责备她,我知道总有些这样的时刻,我们只是被屏蔽在世界之外,听不见,也看不见。我没什么可做的,只有慢慢等待。
过了几天,我也不清楚是多少天,下午,我的手机响起来,它响得很温柔,怯生生的。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起来,我当然知道是微微。
“喂。”她说,声音隔得远远的。
“喂喂。”我急切地说,担心她听不到,“喂喂。”
“喂。”
“喂喂。”我们彼此呼唤,又彼此不太确定似的。
“外面可热了,秋老虎来势汹汹的。”她突然说,像是我们昨天才刚通过电话。
“是么。”我说,可是外面明明下了场雨,带出很多凉意来。然后我们聊了几句天气,她像以前一样与我抱怨了一会儿刚辞去的那个工作,每隔一段时间不见,这样的对话几乎是我们雷打不动的开场白。这让我放松起来。然后趁着我们谈话的间隙,我告诉她说,我回上海了。
“哦。是么。”她说,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情绪来。
“过些天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有些迟疑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半途突然想起什么。就这么过了一段空白的时间,她回过神来飞快地说:“一起吃晚饭吧,我来接你。”
“好啊。我这些天住在父母家里。”
“行,我记得怎么走。”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像是担心自己再过一秒就要后悔。
剩下的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我从冰箱里掰了粒毛豆塞给蟋蟀,然后看着它。它并不吃,一动不动的,其实我从未见过它吃东西,当我看着它的时候,它就这么待着,偶尔颤动一下胡须。然后我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草坪上趴着只狗,旁边它的主人正用水管冲洗一辆满是泥污的汽车,他像是吹着口哨,但我听不到声音。
不一会儿我看到微微的车缓缓开进小区,她没有把车停在停车场里,却是径直开到我家门口的花坛边。我看着她耐心地把车停在两棵梧桐树的中间。一会儿有个保安着急地从远处奔过来,朝她的方向挥舞着双手,她没有下车,大概只是摇下车窗。保安弯下身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他直起身来,点了根烟,靠在车窗旁把烟抽完,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不由从心里感到些柔软,我差点儿忘记,她是如此浑然天成的可人儿,两三句话就能把人逗得开心起来。她没有立刻给我电话,于是我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车顶,她这会儿应该点了第二根烟。再过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她发了个简短的消息说,我在楼下。
我急匆匆地下楼,甚至跑了几步,临近小区门口时又把脚步放慢下来。她从车里出来了,坐在花坛边玩手机,两条腿伸得长长的,交叠在一起。她原本绝不纤细,甚至在夏天里显得有些虎背熊腰,每天都把减肥挂在嘴边,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食量。但现在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了,时间带走了她身上多余的东西,她还是不分季节地穿着短裤和凉鞋,小腿显得长而结实。她的头发竟然长长了,染成深咖啡色,松松地在脑袋后面扎了个马尾,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嗯,一个女人。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到我,在我犹豫间她已经利落地走到我跟前,重重地抱了我一把。与她相比,我总是木讷不堪。近距离地看到她,她鼻子上的粉有些脱落,描着两根抖抖索索的眼线,这让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而已。我们都有些难掩的兴奋,一时也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忍不住去看对方的眼睛,又要不好意思地挪开,因此而竟然带出些伤感。
“好冷啊。几天不出门,外面就换了个季节。”她说,于是我们赶紧躲进车里。车还是那辆旧车,她爸爸以前做生意时用的桑塔纳,跑过十几万公里以后就扔给她了。车里很乱,扔着她的衣服、鞋子、喝剩下的饮料罐,一股喷再多香水也去不掉的烟味。
她说太冷了,想要吃热烘烘油腻腻的东西。我说不如就近去吃那家我们常去的麻辣烫吧。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那儿已经拆掉一百年了,阿姐!”我笑起来,心想,哪有,顶多三年。在我去北京前我们还在那儿的大头贴机器前拍过照片,比起她来,我总是显得过分老实,她在镜头前动来动去,劲头十足,我被挤在一旁摆出一个尴尬的笑。说得好听点是恰到好处,其实就是局促不安。我们相识那么多年,我遇见她还是会感到局促不安。而现在我们挤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谁都不好意思转头去看对方,只是盯着眼前的挡风玻璃,有只风筝飘在我们视线所及的地方,可是挡风玻璃上都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结果我们没有吃成麻辣烫,而是去了一家很久未光顾的面馆。面馆挤在一条弄堂里,远未到饭点,却已经挤满人,这儿向来如此热闹。像过去惯常的那样,我要了雪菜肉丝面加一个荷包蛋,微微则要了辣肉面,又从冰柜里自己拿了两瓶可乐。几乎都坐满了,我们只好拼了张桌子挨着两个陌生女孩坐下。
刚坐定,我就四处张望找那位阿婆。阿婆是这家店的老板,平日里每天都坐在门口收钱。这儿的面与其他地方不一样,汤特别鲜美,据说是她每天清晨起床亲自熬的,祖传的秘方,其他地方学都学不来。她脾气不好,对客人们从来不给什么好脸色,看到剩下很多没有吃完的更是会当面咒骂几句。但若稍微对她说两句好话,她又会多送一碟酱菜到桌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性格。
“忘了告诉你,阿婆死了。”微微说。
“啊?怎么了。”
“不清楚,也就是过年前那段时间吧。突然这儿就挂了张停业通知,听这儿隔壁店里的老板娘说是阿婆死了,所以店也就关门了。我还真的伤感了一阵子呢,那会儿冬天里最大的期盼就是来吃碗热腾腾的面了,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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