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34章


饭碗的男人,赚的钱非常少,又是与父母住在一起。露露在失恋的时候与他短暂交往过一两个月,尽管时间那么短,却已经几次三番地提起过结婚的事。这位男人的家里早早为他在近郊准备好了婚房,她有回与我们说起这些,微微大叫着说,那以后不是得坐火车才能来咖啡馆了么。说完我们都大笑,我们都觉得照她的性情会找个有钱人结婚,全然没有把这些事情当真。
但现在想来她的神色多少是有几分认真的,她对我们辩解说,她与我们不同,她家里人现在还住在小镇上呢,镇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成排成排的洗头店。每次过年回家也没有直通的火车,得转两趟大巴才能到。她强调说感情对我们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事,对她来说却只是基本的温饱。
那会儿她刚刚做完毕业设计,还没有找到工作。她念的是舞美,其实她做的那件衣服已经被通知说上不了毕业大秀了,但她每天还是在咖啡馆里对着珠片缝缝补补。结果到了毕业秀的那天,她呆坐在咖啡馆里磨蹭到开场,才叫我陪她一起去看。我们摸黑入场,所有座位都已经坐满了,于是就干脆在过道里席地坐下。空调开得很冷,我的肚子都要被冷风吹得疼起来。舞台上则是刺目的聚光灯,把上面的人都照成白晃晃的纸片。她抬着头,问我说,你觉得那些衣服好看么。问完也不看我,原本就不是真的要寻求这样的答案。
“我婚礼的时候,微微正好在外地出差,只有胖子来了。”她说,天色有些暗,咖啡馆的灯还没有来得及亮起来,我很难判断她脸上的神情。
“很抱歉,那天的事。”我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向来都是喜欢逃避的。”
“嗯。”我点点头,不吱声。
“我倒是没有什么,真的,你看我向来粗枝大叶,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现在毕竟不是我们在咖啡馆认识的那个年纪,别人会因为你的这些举动而受到伤害的。”
“嗯。”
“我真的一点不怪你,但是你别总是不把自己的生活当做生活来过。说到底,这样过和那样过到底有多大区别呢。不是么。”她这么说,我觉得像在听一个陌生人讲话,大概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未如此认真地说话。我们认识的时候太早了,那会儿还不需要认真说话,也没有后悔可言。而我们说完这些,就像是把该叙的旧都叙完了,于是也像其他人一样,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不时地望望窗外,知道自己是在等待什么。却也知道故人们都不再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连同旧日时光。
然后我去外面坐了一会儿,天一路冷下去,我想胖子从没有真的打算过在外面搭两把取暖伞,能坐在外面抽烟的好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这么想着的时候胖子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本该在这儿招待客人,却来晚了,而且来了以后还不直接进去,倒是一屁股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进去?”我问他。
“累。”他说,“见着里面的人也都觉得烦。”
“不是你张罗着办这个追思会的么,我看里面的人倒是真的不上心。”
“我哪还有这样的善心,为了保罗这点事儿可把我折腾坏了。咖啡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等到这回房租到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否还要再把合同续上。所以这不是想着,店里囤着的那些酒能卖掉一些是一些么。好多单麦芽的威士忌当时也是托了人从国外带进来的呢。”
“保罗先生的后事算是结束了?”
“可不是么,我把他的骨灰盒都抱回家了。”
“你打算就守着他的骨灰过日子了?”
“放屁。这些天不都阴雨连绵的么,等天好了,我得找个日子把他的骨灰撒进苏州河里。他妹妹走的时候,连句屁话都没有留下来,更别提钱了。”
“其实这么多年,你每天见到他,都多过见自己的家里人了。”
“可不是么。我对咖啡馆算是用心,但就算是这样,到现在还是要保不住。”他狠叹一口气。
这会儿天暗下来,只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而已,对面那间被拆掉了的电影院已经彻底换了模样。原本宽阔的门面被反光玻璃墙取代,旁边竖起桃红色的霓虹灯,显出里面的神秘莫测,全没有留下半分过往的痕迹。门口代客泊车的牌子下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毫不掩饰的刚进去准备开工的小姐。过了一会儿,胖子朝一个卷着大波浪的女孩子努努嘴说:“那个叫露露。”
“你怎么连名字都知道。”
“有时候她开工前会来我们这儿买杯咖啡,说比他们里面的好喝。有天她给我看一个短消息,问我懂不懂英文。我一看,一定是哪个傻逼香港人发来的,就是说想她咯。Miss you so much。她让我教给她怎么念,走的时候都还念念有词的。”说罢,那个女孩转身朝我们这儿挥挥手,虽然化着很浓的妆,还是看得出来年轻动人。
“长得好像舒淇。”我叹。
“那脸蛋,明明是年轻时的胡慧中。”胖子咂咂嘴。
“她的年纪,都不会知道胡慧中是谁。”
“每天晚上都有傻逼从里面被抬出来,在路边哭,大叫大嚷的。好孤独。”他说,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然后他掐灭香烟,收拾收拾情绪扭身往卷帘门里钻过去。我能想像他半途就已经在脸上堆起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只是一会儿他又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说,“生日快乐啊!三十而立了!”
“去你的。”我笑着说,朝他摆摆手。
我最后一次像模像样的生日是在咖啡馆过的,那是五年前,我与微微都是二十五岁。正是想尽各种办法要热闹的年纪,任何一个人的生日和各种纪念日都会被当成节日来过。大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胖子烤了整只蓝莓芝士蛋糕,特地留了巧克力酱,让我自己在蛋糕上写字。也有并不算亲近的熟客得知是店里的女孩要过生日以后,跑去隔壁的服装店里买了条红裙子送我。虽然过了傍晚就打烊,但来不及准备那么多人的晚饭,所以干脆一圈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围坐在一起吃了火锅。我们也没有真正像样的锅子,就用店里煮意面的电磁炉和两只大小不一的锅子凑合了。食物没有准备得多么充分,啤酒却是敞开喝的。
大吃大喝到半途,我与微微不知为何从热闹里溜出来。外面的天气与此刻一样阴沉,飘着些零星小雨。微微开车,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马路上,开到淮海路的时候,路突然变得很堵,前面亮起一片刹车灯。于是我们把车窗摇开,坐在里面抽烟,放着音乐。那天放的音乐可真好听,我们开得很大声,可是之后却再也想不起来放的是什么。旁边并行的车突然摇下车窗,后座上两个年轻男孩探出身来对我们说音乐真好听啊,然后问我们要电话号码。我们都听见了,可是假装没有听见。我们笑嘻嘻地继续说话、抽烟,有时候沉默。觉得窗外都是爱情,只要风一吹,就能被吹进来。
等我们再回到咖啡馆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散去了。胖子买回来各种焰火。有蛋糕那么大的,也有可以拿在手上的。那时候并不是春节,要买来焰火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几个男孩把大焰火搬去马路当中放,砰砰几下,在天空中燃烧出巨大的光芒。反正是深夜了,没有车,也很少行人。偶尔路过的出租车司机也把车停下,甚至下车来抽根烟,彼此间再闲扯两句。
我们又放了些“夜明珠”,微微放的那颗歪了,一抹小小的火花溅到对过的阳台上。阳台上站着位穿了睡衣的中年人,像是刚刚打完麻将的样子,他也没有说什么。于是我们所有人就一起看着那抹火花烧了短短一会儿,熄灭了。
拾陆 ◇
天气好些的时候,妈妈提起要去扫墓的事。前几年我都不在家,所以很久没有去过墓地,每年都是她与爸爸在清明或者冬至的时候,把去世的家里人都探望一圈。这回正好阿姨还没有回美国去,便说好与妈妈一起去扫墓。
她们要去看望的是她们的大姐,在十多年前的冬天去世。那会儿我还在念高中,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她生病的事情,家里人都不太愿意对我提起。妈妈告诉我的时候,脸上也挂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中间我只去医院里看望过她一次,她穿着病号服,只不过是病了两个月,却已经是入了膏肓的样子,身体变得薄寥寥的,与床单浑然一体。病房很脏,气味难闻,灯光昏暗。每个人都像是要在这儿住很长时间的样子,病房的角落里堆满各种生活必需品,地上甚至搭着铺子,有人裹着被子睡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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