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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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被我所不熟悉的亲戚围绕着,热烘烘的暖气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站得远远的,不愿靠近,甚至连看都害怕看一眼。如果可以安慰到她的话,我自然也想去安慰,可是就连平日里最低层次的痛苦都很难被安慰,更不要说面对死亡时的伶仃。而周围那些苦着脸的人,又能够带给她什么。
然后妈妈把我拉过去,拉到姨妈的面前,像是要完成一件任务。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变得非常不好看,头发剪短了,像是枯槁的男人。于是我只好看着她的手,她已经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要对每个来看望她的人说上几句话。她问我功课做好了没有,我说做好了。然后她指着床头的一根香蕉说,拿去吃。我说好的,便接过来,剥开皮,机械地吃掉一根,又吃了一根。时间如此难熬,而她沉默着,我妈妈也沉默着,她们都只是看着我吃。
之后没多久,姨妈就去世了。妈妈隔了两天才告诉我,那会儿我刚刚结束了会考,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磁带,她走进来挨着我坐在床边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说什么,其实我前些天就知道了,他们担心我的考试而没有告诉我,但我能够看到他们窃窃私语时的神情,以及进出房间时的匆忙与憔悴。她说起这件事情时支支吾吾的,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语,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显得难以启齿。她绝对不愿意说出死这个字,好像这样就成了盖棺定论,又非常粗俗。她最后委婉地说,姨妈没了。
而我对于死一无所知,更不懂得安慰人。我只好看着她,她说完了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悲伤,便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我们静悄悄地注视着桌上的两本书、一台收音机。然后她站起来,抚平床单的皱褶,走了出去。我则重新戴上耳机。
后来的那个寒假,姨妈的女儿在我家里住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的妈妈也干脆休假在家里照顾我们俩。我的表姐看起来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伤心,那会儿她已经上大学了,耳朵上穿了洞。晚上就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她也不会说起她的妈妈来。倒是会轻声说起她的男朋友。每次她洗完头发,就会拿出一个廉价的直发板叫我帮她把头发拉直。寒假里天总是暗得很早,我常常在昏暗的光线里帮她拉直头发,她的头发很多,湿湿的,滚烫的直发板一碰上去就升起一股白色蒸汽。她总是选择在那个时候哭上一小会儿,我专心地把她的头发分成一绺一绺,有时候脱线板上闪起几抹劈啪乱响的火星,我们权当不知道。
我已经搬好了家,但是因为第二天要早起的缘故,晚上我还是住在了爸妈那儿。爸爸如往常般出去散步了,妈妈坐在沙发里折锡箔,电视里放着韩国连续剧,她心不在焉地看两眼。我在她身边坐着,帮她一起折锡箔,她会三种折法,教给我一种最容易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厨房里煮着茶叶蛋和玉米,香气浓郁。每次要出门,她总是会煮上些食物,必然还会事先凉好一茶缸的茶水,是多年来的习惯。就像是明天我们要一块儿去秋游了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起出门,与阿姨约好在火车站碰面,一起去苏州的凤凰山。小时候我常坐这趟车,因为过世了的姨妈在苏州住过很长时间。那是许多年前了,铁路还没有提速,中间要经停好几个小站台。那些季节,常常是五月或者十月的假期,都是一年里的好时节。姨妈的家在山脚下,推窗出去,能看见山野间层层叠叠的绿色。起风的时候,所有绿色都在轻轻晃动。我们总是坐清晨的火车去,好赶上一顿丰盛的午饭。发车的时候,天色也都是暗的,蒙着层灰,有时我趴在妈妈的腿上,看窗户外面的电线杆和树飞快掠过,然后天就慢慢亮起来了。
其实现在与多年前也并没有两样,妈妈习惯性地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我,阿姨坐在对面。车子开动以后,妈妈开始从包里不断往外掏出食物,茶叶蛋、玉米、橘子,甚至还有几只清晨特意早起蒸好了的馒头,我咬了一口,萝卜丝馅儿的。
“你可不知道。”阿姨扁扁嘴喝口茶说,“昨天早上我出门去给老娘买豆浆,回家的时候她把厕所搞得一塌糊涂,地板上都是大便。问她是怎么了,她也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来,只一味地拉扯着裤子。你说她这是怎么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正巧被你赶上。不然家里的保姆为什么一批批地换呢,再多加钱也没有用。再加上老娘脾气那么差,疑心病又重,总觉得别人要占她便宜。”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你说,她会不会是这里有问题。”阿姨指指自己的脑袋,压低了声音说着,害怕被别人听见。
“可不是么。”妈妈看了我一眼,也轻声对阿姨说,“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刚刚午睡醒来,叫我帮她倒洗脚水泡脚。刚开始我以为她错把下午当做晚上了,阴天嘛,外面黑沉沉的。结果我给她倒好,她嫌不够烫,她想要滚烫的洗脚水。然后她让我把包递给她,她都已经不出门了,哪有什么包。我站着不动,她就开始发脾气,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以前她每次去上班前都会叫我们给她打盆洗脚水。”
“是啊。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不是把傍晚错当成了晚上,她是错乱了,以为那是十几年前。那会儿她去上班时总是拎着个黑色人造革的皮包,拎手断了以后,还用了很多年。”
“那会儿日子过得辛苦。”
“想来大姐是最辛苦的。插队落户也落到她头上,我一直记得第一年春节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去长途汽车站接她,她的头发都枯了。结果现在日子好起来,她又没轮上。”
“我在考虑要不要送老娘去养老院。”妈妈踌躇了一会儿说,像是要商量。
“也好的。我回美国以后就没有人帮着你照顾了,你一个人怕是不行。”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呢。只是担心老娘自己不愿意。”
她们都有些伤感,断断续续地说话,手里不间断地剥着一只只小橘子,车厢里因此而充满橘子的清香。 妈妈很少在我面前聊起家里人的事情,她常常与阿姨通长途电话,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我能够听到她在里面时高时低、兴致勃勃的声音。因此她们现在在我面前聊起这些私房话,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我从来没有对家庭事务表现出丝毫的参与感,现实的重量在我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所以此刻,我也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始终把头扭向窗外,装作在打瞌睡,或者在想心事,并没有聆听她们的谈话。其实窗外风景很寡淡,而我被失眠、早起和无聊折磨得非常痛苦,倒是她们轻声的谈话让我觉得舒心,就像是久病初愈的人喝到一碗温和的白粥,还放着两块清淡的酱瓜。
她们也不时地沉默一会儿,与我一起扭头望着窗外。不说话的时候,阿姨就把几瓣橘子和一把瓜子堆到我面前,敦促我多吃点。我不停吃着她们递过来的各种食物,对我来说,我几乎没有其他能够表达感情的方式了。
我想起来,我们已经太久没有一起出游过,最近的一次大概也是五六年前。妈妈抽中了单位年会时的三等奖,一张旅行社的代金券。她特意跑了两次旅行社想要把代金券兑换成现金,两三千块的券哪怕兑个几百块也好的,但是人家自然是不肯。于是我们俩勉勉强强地跟着旅行团一起去了三亚。对于她来说,好像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乐意的事情。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整途都被耳鸣折磨得无法安生。而她也绝对不是一个好相处的旅伴,包里终日带着酒精棉花,从不愿意吃路边摊的食物,对路人更是充满警惕,觉得到处都是陷阱。一路上她都情绪紧张,惟恐错过任何一个景点。我劝慰她说没有关系的,以后可以再来。她却反驳我说,漫漫人生,不要用在重复的地方。“漫漫人生”这几个字她是用普通话说的,我就记住了。
火车很快进站,我们三个人一起急匆匆地收拾起桌上一堆瓜皮果壳。我看到妈妈的脸上透出一种轻松的愉悦感。这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而已,她们却还是郑重其事地当做是一次出游。
墓地在山里,转小巴下来又走了很长的路。不时有当地的妇女跑过来兜售花朵,她们的花大概也是从墓地里二手捡来的,奄奄一息,绑着些丑陋的缎带,叫人心里看着感觉芜杂。每次她们涌过来,我们就赶紧快走几步。墓碑都长得彼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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