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经典散文·风景游记卷》第90章


走过一段新开的山腰栈道,似乎窄了些;还得撑船走一段水路,过袖珍的“小三峡”,两岸峰峦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穷处,舍舟登岸,便是相对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岩,耸立于二百米左右的群岩簇拥中。亿万斯年,张帆望海,那气魄,那欲行不得的内蕴的张力,绝不是昆明湖上雅号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于何年人们名此岩为石桅,山岩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环抱,道路阻隔,毕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我们是要到石桅岩北的下岙村去(岙音奥)。中间经过一片平展展的绿茵,正是所谓芳草岸了。在一户周姓人家歇脚。中年主人从温州师范毕业后就回乡教小学,最近抽调参与石桅岩景区的筹划。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饭,有老酒,早晨宰的鲜肉,焖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栗。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那是“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风味,固远胜于珍羞罗陈、“海鲜生猛”也。
在美国中西部一些乡村和小市镇旅行,我常想起唐诗中的意境。有位熟稔历史的朋友解释说,当地人口密度略与我国唐代同,自然生态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无道理;而那里的建筑,最古不过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无论平房楼房,石构木筑,多半坚实,早期移民尽量使房舍接近故乡的村居或别墅的风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个风景线合榫。我们这里不一样:且不说千年来的兵燹人祸,单是1958年人迹所到古树扫荡殆尽,深松古藤早已难寻了。这几年农民手里好不容易攒下钱来,翻老屋造新屋,总不能拦住他们,硬留下柴门蓬户。那些想回归自然,在“返朴归真”的幻觉中缓一口气,发发思古幽情的游客,有一天来到荒乡僻壤,看到田家村舍也都换成规范化设计的大行货,必定会大失所望。
记得在武夷山,听说杨廷宝先生主张那儿的旅游建筑“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也许还可加上宜隐不宜显,宜俭不宜奢),才不致破坏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两岸连同浅山深坳,居民点和风景区断难截然分开,不仅旅游设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摆在一盘棋上;没有理由为了“诗情画意”,劝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颓败破蔽的“古民居”里过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让居民自建造价高昂的“仿古建筑”,那么怎么办?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还有古窑址、古墓葬、古战场,以及古桥梁、古牌坊、古民居,一笔可观的文化遗产。拿古民居说,怕也只能重点保护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当地已经开始这样做了。在渡头古窑址南,岩头镇北,走进“苍坡溪门”,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苍坡村。从五代建村,到南宋时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宝”布局:东西长街直细如笔,称“笔街”,指向村西状如笔架的山峦,这笔架山是借景,村内两方水池可算是实实在在的“砚池”,另有两条青石搁在池边,其中一条的一端砍斜,象征磨过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写字可以画图可以做文章的一张纸了。听说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着文笔山,也挖了一方“砚池”,文笔山的笔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这个村“一门三代五进士”,不知是托这个风水的福,还是及第后才有这构思。
像这样保存着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还颇有几处,多伴有凉亭、莲池、戏台、祠堂。苍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树为证。在这里借“水月堂”设民俗陈列,有容易传世的石臼石锁,还有旧时的床、轿、纺车布机以及农具;器用之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件竹编对襟上衣,每一方格小于指甲,工艺极细;又透又露,设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当清凉无汗。另有一红色拙实木盆,旁出一鹅颈弯弯,正好在臂上,说是妇女下河洗衣裳所携,既实用又富情趣。此地河溪鹅不多见,鹅盆补此不足,它体现了不弄笔墨纸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残存的一点“古意”。
清华大学建筑系汪国瑜教授,说起此间三个古村寨里新盖的房子,无论哪一座,都没有老的好看。“在风景区盖房子,特别要注意样式,要和风景协调;因为新房本身也成为风景。”如何兼顾环境景观与居民生活,存古与怀新,文化与经济,——这就是千古谧静的楠溪江,在过去与未来交会之际,给今人出了个不那么好做文章的题目。
1991年11月
·185· 
巴黎朝圣——欧洲随想录之九
从维熙
从维熙(1933~),河北玉田人,作家。著有《大墙下的红玉兰》、《北国草》、《走向混沌》、《欧行书简》等作品。
巴黎是我欧洲之行的第三站。
在此之前我在联邦德国的绿茵上穿行,并顺访了音乐之乡的奥地利。七月八日乘车抵巴黎,九日清晨就迫不及待去朝拜雨果故居。
在已故的一代法国文学巨人中,我偏爱浪漫主义文学大师雨果,一直把被国内评论界誉为“法国文学的星魁北斗,法国社会的折光镜”的巴尔扎克,置于雨果之后。这和中国自盛唐之后,“扬李贬杜”或“扬杜贬李”之说,实出一辙,多由个人气质和经历所决定,实无更多的标准好讲。“没有偏爱,就没有艺术。”这是别林斯基说过的一句内行话,应该铭刻于艺术圣殿的鸿匾之上。
很遗憾,因为雨果故居坐落于一个偏僻街巷,我和向导小杜在巴士底狱广场下车后,向刚刚开门营业的商店,至少询问了“一打”商人,竟无人知晓雨果博物馆的准确位置。是不是因为商品价值上升,文化价值失重,我一时还难以评断;但对那些满面红光的富贾和柜台后边的太太小姐们,顿失敬意,则是我的真实感情。
还算不错,小杜的背包里带着一本巴黎街道地图,靠着它们的指引,终于在一个幽静的小巷之角,寻觅到了雨果故居——今天的巴黎雨果博物馆。
黑色大门口悬挂着一面法国国旗,时正天落霏雨,被打湿的黑红黄竖条旗,掩卷着沉甸甸的头颅,像是对这位世界艺术巨匠,默默地述说哀思之情。
“巴黎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看看紧闭的两扇黑门,门口只有我和小杜两个中国人,不禁有些失望。
“我看看表!”小杜提醒我说,“九点半开馆,现在还不到开馆的时间!”
真糟——我们早到了近四十分钟。
按照我的想法:坐等开馆。小杜则觉得没必要在这儿浪费时间,巴黎古迹名胜,多如仲夏星空,不如先去凯旋门或罗浮宫一览巴黎的历史文明。执拗地坐等开门,是无任何意义的,但我还是要求小杜,第一天的行动路线,要符合觐圣的规范,在巴黎寻找雨果的昔日萍踪。小杜发现我很顽固,便挥手叫来一辆“的士”,开始了并非旅游的旅程。
在车上,我的感情逐渐平复了一些。并不是宽阔美丽的赛纳河,给我服用了镇静剂;在我的印象里,赛纳河虽然并不失其为美,但缺乏流荡在德国的莱茵河的妩媚柔情,也欠缺横流于奥地利南部多瑙河的婀娜姿容。赛纳河只能算一个眉眼端正,肌肉丰腴,曲线并不突出的雍容华贵的夫人;它缺少海涅《罗曼采罗》的爱的诗情,更乏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神韵——一句话,它没有唤起一个来自黄河之畔的中国作家的任何幻想。使我内心的感情有所平衡的是那位出租汽车司机:金黄色的头发,凹进去的眼窝,凸起很高的鼻子,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方向盘。这个充满了浪漫劲儿的小伙子,原来也是个雨果迷,他告诉我,法国以文化名人命名的广场、街道和纪念物,最多的属于雨果;他虽死犹生,因为雨果的作品,凝聚了法国过去和现代的不朽人道主义精神。无论是《悲惨世界》,还是《巴黎圣母院》;抑或是《九三年》和《笑面人》以及雨果的戏剧和诗章,里边都充溢着法兰西民族洒脱的浪漫的气质,因而只有雨果的卷卷大书,最有资格被确认为是用法兰西的血液浇铸成的文学诗碑……
小伙子是用民族性的视角,来崇敬雨果的。难道这不是雨果作品的内核之一吗?记得,昔日读雨果的传记时,曾提到有的青年,对雨果作品爱到了疯癫的程度,只因对剧院上演的雨果剧目,逢遇了相异的评说,剧院散场后居然在门口发生格斗。我想,这种文坛轶事,只可能诞生在法兰西的豪迈国土。雨果多卷的丰伟著作中,正是蕴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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