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第26章


时候也会有熟人——他会仔细观察死神留下的特殊印记(例如,身体一侧蓝黑色的瘀青、毫无血色的皮肤、僵硬弯曲的手指,还有直往活人鼻孔里钻的恶心的甜腥气——表现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着同样不可否认的主题)。死亡,就和犯罪一样,是很普遍的,他曾经这样写过,但逻辑却是罕见的。因此,保持思想的逻辑性就很难了,尤其是在面对死亡时。然而,人始终应当依靠逻辑而非沉溺于死亡。
因此,在那高高的草丛中,他把逻辑拿出来当作盾牌,抵御着发现男孩尸体这一令人心碎的事实(实际上,福尔摩斯已经感觉微微眩晕,手指开始颤抖,痛苦心酸的情绪也开始快要爆炸)。现在,罗杰死去的事实已经不再重要了,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他是怎么走到生命尽头的。他不用检查尸体,甚至不用弯腰去细看那肿胀的脸庞,就已经明白了这孩子已不在人世的可怕现实。
当然,孩子被蜜蜂蜇了,而且被蜇过很多次,福尔摩斯看一眼就明白了。临死前,罗杰的皮肤会发红,他会感到火烧般的疼痛和全身瘙痒。他也许试图逃离攻击者。无论怎么说,他毕竟从养蜂场走到了草坪,但在蜂群的追逐下,他应该是分不清方向的。他的衬衫上、嘴唇边和下巴上都没有曾经呕吐过的迹象,但他一定出现过腹部的抽筋和恶心。他的血压迅速下降,让他感觉虚弱。喉咙和嘴唇都肿了,所以他无法吞咽或呼叫救命。接下来心率的变化和呼吸的困难也许让他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会预料到自己的宿命)。然后,他就像掉进了陷阱般,瘫倒在草坪上,不省人事了——他瞪圆了眼睛,慢慢死去。
“过敏反应。”福尔摩斯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拂去男孩脸上的尘土。他断定,是非常严重的过敏反应导致了罗杰的死亡。被蜇得太厉害了。这是最极端的过敏反应,是一种相对迅速但痛苦的死法。福尔摩斯把绝望的目光投向天空,看着头顶的云朵飘过,发现暮色越发浓重,这一天就快要结束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意外?最后,他问自己。他挣扎着,拄着拐杖站起来。男孩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把蜜蜂激怒成这样?养蜂场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宁静,而当他之前穿过养蜂场,寻找罗杰,呼喊他的名字时,也没有发现任何聚集的蜂群,蜂巢入口处也没有不同寻常的骚动。还有,目前罗杰的四周也没有一只蜜蜂在盘旋。可无论怎样,必须对养蜂场进行更仔细的观察,蜂房也需要严格的检视。如果他不想面对和罗杰一样的命运,还必须穿上全身防护服,戴好手套、帽子和面纱。可首先要做的,是通知警方,将这个噩耗告诉蒙露太太,再把罗杰的尸体移走。
太阳西斜,田野和森林后面的地平线变得微微发白。福尔摩斯跌跌撞撞地从罗杰身边走开,穿过草坪,躲开养蜂场,自己踏出了一条歪歪斜斜的小路,一直走到了铺着碎石的花园小径。然后,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宁静的养蜂场和尸体所在的位置,此刻,这两处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就在这时,他突然低语了几句,却被自己沉默而毫无意义的话弄得慌乱不安起来。
“你说什么?”他突然大声说,还一边用拐杖重重地去敲路面的碎石。“你——说——”一只工蜂嗡嗡飞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的嗡嗡声压过了他的声音。
他的脸上失去了血色,抓着拐杖的双手也开始颤抖。他想恢复冷静,深吸了几口气,飞快地转身向农舍走去。但他走不动了,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花园里一排排的花床、房屋、松树都模糊起来。有那么一刻,他呆住了,被周围和眼前的情形弄迷糊了。他问自己,我怎么会贸然闯进这个不属于我的地方?我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不,”他说,“不,不,你搞错了。”
他闭上眼睛,把空气吸进胸腔。他必须集中精神,这不仅仅是要找回自我,也是要消除那种不熟悉的感觉:这花园的小路是他自己的设计,花园也是——附近应该就有野生黄水仙,触手可及的地方应该还有紫色醉鱼草。他确定,只要他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到巨大的蓟草和香草园。最后,他努力撑开眼皮,果然看见了黄水仙、醉鱼草、蓟草,以及更远处的松树。他下定决心,逼迫自己往前走。
“当然,”他喃喃说道,“当然——”
那天晚上,福尔摩斯站在阁楼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他刻意不去回想他在上楼进入书房前所说过、解释过的细节——他进入农舍后,曾与蒙露太太有过短暂的交谈。当时,她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
“他就来了吧?”
“恐怕是的——就来。”
“要我说,早该回来了。”
他也不去回想他在匆忙中给安德森打的电话,告诉了他罗杰去世的消息,以及应该去哪里找到尸体,并警告他和他的手下要记得避开养蜂场:“我的蜜蜂有点问题,要小心。请你们处理好孩子的尸体,并通知他的母亲,我会看好蜂房,明天再告诉你我的发现。”
“我们马上就赶过去。对于您的损失,我也感到很遗憾,先生。我真的——”
“赶紧行动,安德森。”
他更不愿回想因为自己不敢直接面对蒙露太太而选择逃避的态度——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懊恼,也不能与她一起悲伤,当安德森和手下进入屋子时,他甚至都不敢站在她身旁。相反,罗杰的死让他手足无措,他没有勇气把噩耗当面告知男孩的母亲。他爬上楼,把自己关进书房,把门锁上,也忘了按计划返回养蜂场。现在,他只是坐在书桌前,一页接一页地写着笔记,却根本没有在意匆忙间写下的词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注意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动静,听到了蒙露太太的哀号声突然从楼下传来(她伤心欲绝的痛哭、上气不接下气的啜泣都传达出最深层的悲伤,那伤心沿着墙壁和地板蔓延,回荡在走廊里,很快又像它开始时那般突然地结束了)。几分钟后,安德森敲响了书房的门,说:“福尔摩斯先生——夏洛克——”福尔摩斯不情愿地让他进来,但只让他待了很短的时间。他们谈论的具体内容最终不可避免地被福尔摩斯遗忘了,包括安德森的建议、福尔摩斯表示同意的事项等等。
安德森和手下离开农舍,把蒙露太太送上一辆车,把男孩抬上救护车。在接下来的安静时间里,福尔摩斯走到阁楼窗口,窗外除了彻头彻尾的黑暗,其他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感觉到了什么,那是让他不安、却又无法从记忆中完全摆脱的画面:罗杰瞪着蓝色的眼睛,躺在草坪里,圆圆的瞳孔专注地看着天空,那空洞的眼神让人难以忍受。
他走回到书桌前,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手指用力压着紧闭的双眼。“不,”他嘟囔着,摇着头,“是这样吗?”他抬起头大声说,“怎么会这样呢?”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似乎是想看到有人在旁边。但这书房里就和以往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正心神不宁地伸出一只手去拿钢笔。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一沓沓稿纸和散乱的笔记上,还有用一根橡皮筋捆着的尚未完成的手稿。在天亮前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不会再去多想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男孩曾经坐在这把椅子上,细读着凯勒太太的案子,希望能看到故事的结局。然而,就在那天晚上,福尔摩斯却突然感觉有了必须把故事写完的动力。他伸手拿过空白稿纸,开始为自己寻找一种心灵上的解脱,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笔下文字出现的速度似乎超过了他思想的速度,他毫不费劲地写完了一页又一页。文字催促着他的手向前、向前、再向前,可也同时带着他后退、后退、再后退——退到了在苏塞克斯度过的夏天,退到了他去日本的旅行,甚至退到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前——回到了一个在上世纪终结、新世纪开始之际繁荣兴盛的世界。他一直写,写到了太阳升起,写到了墨水几乎完全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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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在“物理和植物协会”公园
正如约翰在很多短篇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我在调查案子时,经常也会违反原则,行为举止也并不总能做到大公无私。比如说,我问凯勒先生要来了他太太的照片,其实并不是出于真正的需要。老实说,这个案子在星期四晚上我们从波特曼书店出门之前就已经解决了,如果不是那女人的脸总是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我当时就会向凯勒先生道出事情的原委。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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