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第258章


前世的鬼魂见到了招魂幡,他着魔地、不可抗拒地调转了方向。
“乔公公!”
一条尖细的嗓音唤醒了他,乔运则方才记起身后还跟有两名挑担的小火者。他定了定心神,动了动指尖,若在空中勾脱一根命运之网的经纬,“别做声,跟我来。”
外臣本不得擅入大内,但齐奢又另当别论,宫中上万的侍卫护军太监宫女又有哪一个敢跳出来挡这位太上皇的路?大轿径直就抬入了东一长街,至坤宁宫。宫门外尺高的门槛也早有人挪开,任轿子长趋内廷。坤宁宫为中宫处所,自上一位皇后王氏被尊为皇太后移居慈庆宫,空废已久,只有几位守宫的老太监,怅落寂寥。
还是周敦先命这些人连同轿夫一律退出,待人影鱼贯消失,齐奢才与青田相携下轿。周敦留在庭院中望风,二人自往内殿中去。进了暖阁,青田长出了一口大气,终于放眼打量起这金碧楼台的九重禁闼,望向哪里都是新奇,欲向齐奢问一句什么,却见他神色殊然,连素来稳如磐石的双手居然也起了簌簌的微颤。青田知道自十岁离国为质,他再不曾踏入母亲的故居,因此定有许多的回忆——早已被忘却、却一直蹲守在此的回忆——全会如忠实的老狗,从各个角落成群结队地扑出来,撕扯、舔舐它们多年不见的小主人……齐奢被激荡得几不能立足,青田忙伸手将其挽住,但看他真情流露地潮着眼,呢呢喃喃:“变样了,变样了,三十年了……”
此时别有一个深陷往事的男人,正来到宫门外。一开始尾随齐奢的仪轿,乔运则纯粹只是出于骤见青田而不能自已,但当发现所至之地竟是无人居住的坤宁宫,且守宫太监尽被驱逐在二门外,他便知内中必大有蹊跷。一沉眉,计上心头。先向随行的两名小火者叮咛几句,就笑吟吟上前,将牙牌一亮,“奉圣母皇太后旨意,赏赐叔父摄政王花糕八盒。”
坤宁宫的主事老监头一抬,只见眼前是慈宁宫的管事牌子,大红大紫的乔运则公公,一张瘦瘦的雷公脸上就堆起了为难的笑意,“这个,乔公公,皇太后的命令咱是没胆子说个‘不’的,可摄政王爷也说了,任何人不准入内。您没瞧见我们这些个当差的全在这儿?真格是连端茶倒水的也不让进。”
“啧,你怎么犯起傻来了?”乔运则掩嘴凑近老监耳边,压低了声音,神态亦做得很严重,“摄政王这前脚才到,太后哪儿能这么快就得着信,派好了点心,打发我过来?这是太后和王爷事先约好的。王爷说‘不准入内打扰’,就是在等太后的这几盒花糕呢。你别还听不懂,说是送‘花糕’,实际是叫我口宣事关重大的密旨,怕人偷听,所以才叫不相干的人都退出。”
“哦,哦哦,原来是这样。”老监即时也跟着神秘而紧张地扭搓着拂尘,“那好,我这就进去通传。”
“慢着,跟王爷的周公公可是在里头守着?”
“是。”
“我直接进去请他通传就是,万一机密有一点儿泄漏,你别枉担了干系。”
一席话破绽百出,却足以唬住一个循规蹈矩几十年的老太监。于是,乔运则和他的两名跟班,还有他那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就一起被畅通无阻地放行。
进入宫院后,乔运则鬼祟一瞭,冲后面歪歪头,两名小火者会意,担着食盒疾趋而入。把守在殿前廊上的周敦一见,惊怒交加地跨下来拦阻,“嗳,你们俩干什么的?站住,说你们呢!抬的这是什么?”
两名小火者煞住脚,异常坦荡,“禀周公公,咱们俩是奉旨而来。”
“什么旨?谁的旨?”
“圣母皇太后的旨意,派我们给摄政王爷送糕来的。”
周敦两腮一瘪,淡却的陈年伤疤似埋于皮下的两簇箭头,蓄势待发,“打开我瞧瞧。”
第274章 望吾乡(18)
两人装出很受了辱没的样子,不情不愿地将担子卸掉,磨蹭着打开食盒。周敦弯下腰来检审,果见是应节的糕点:夹馅并印双羊的、雕狮子蛮王的、插五色小旗的、撒木犀花的……一块块、一层层,由他明察秋毫的两眼下溜过。如果他背后也长了同样的两只眼,即会在同时看到:一条影,一如花样百出的重阳糕,由二门前的插屏溜过了庭院、溜上穿廊、溜入殿侧——
“盖上吧。”周敦直起了腰背;背后的影消失了。
对面的小火者们敏捷地扯回了目光,其中一个貌似憨厚地笑一笑,“嘿嘿,偏生这么巧,太后让奴才们出宫给摄政王爷送糕,谁想走到半道就看见王爷的轿子往坤宁宫这边来,奴才们就抄了个近路直接送到这儿。周公公行行好,千万别同太后说起,要不她老人家又要骂我们懒骨头。”
周敦哼一声,摸出两锭碎银扔过,“说王爷谢太后的恩典,东西放这儿就成了。这是给你们的,买几双新鞋去吧。”
两个小火者千欢万喜地谢过,绕过了插屏离去。沥粉贴金的屏面上彩画年久剥落,被风霜啃噬得面目全非,唯有细细地辨才辨得出,画上原是无比吉祥美满的龙凤和玺。
周敦重新站回殿前时,殿后已多出了一个人,自然,是乔运则。
而当乔运则蹑脚紧贴住墙根,所听到的第一束声音就是齐奢——打死他也忘不了那男人冷傲的声音,这时却放得谦卑而低微,一字一句在那里幽诉着:
“下月初九,古北口行在山,将有一场大火、五具尸身。死去的,是摄政王齐奢、其外室段青田,与他们的近侍;留下的,将是一对俗世夫妻……”
不过听到这里,乔运则已凛身一抖。他仿佛看到自个体内重重交错的血管与悬挂于其间的一颗心,这心脏猛地勃振了一下,宛若一只挂在血网中的蜘蛛等来了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把一耳更紧地压向窗纸,为防影子投现,缓缓地弓下了双膝。
一墙之隔,则是全然着地的一副膝。男儿膝下有黄金,令齐奢此等男儿屈身一跪的,是一张陈旧的凤榻,榻头有他亲手安放的金香炉与神主牌。香烟弥蒙了灵牌上漫长的谥号,齐奢定目痴望,虔诚致词:“母后,儿臣此去,飘蓬浪迹,四海为家,永无归来之日,实在有愧于祖宗社稷。但儿臣知道,母后定然懂得儿臣,不会责怪儿臣。今后无论儿臣身在何方,照旧会为母后安设神主,日夜祭拜。”他离魂萧然了一刻,向身旁递出手,“来,青田。”扶着青田也在拜垫上跪了,略显赧然地对神位一笑,“母后,这是您儿妃,儿臣特带来给您瞧瞧。只是她现在这样子不能够给您行大礼了,您别见怪。”
青田抚了抚挺出的小腹,细细地唤一声:“皇后娘娘。”又在齐奢含义昭彰的目视下,羞涩地改了口,“母、母后,媳妇是市井俚俗之人,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会说话,就谢谢母后给媳妇生了这样好的一个丈夫,媳妇无以为报,只能回头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母后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这孩子。”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哪里却有些触动心弦之处,齐奢开颜微笑了起来。随心境的平复,他很快就变得多言,拢起了青田,扯住她的手在殿中一会儿绕去这里,一会儿指向那边,眼神时而幽沉,时而朦胧,“我记得有一回,我贪玩跑去到废园里,结果被蚊子叮了一脑袋包,半夜里痒得睡不着,又哭又闹。奶妈哄我不住,母后就让人把我抱来她这里,就在这床上亲自哄我入睡。我要她像奶妈那样给我唱歌听,母后说她是皇后,她可不能唱歌的,这是违制。我不管,只和她撒娇。她最后说只能唱一首,然后就一直唱到我睡着……
“上书房以后,我在这儿的时间就少多了,可也常常一下学就跑来,给母后看今天做的功课。我们当时那位先生是山东人,口音很重,我背后总学他说话,母后一面责骂我不尊师长,一面却笑着把我搂去到怀里……
“后来我的腿被砸断,好几个月都干躺着不能动,母后就时时地守在这儿,事必躬亲地照料我。以前她和父皇拌嘴,我总撞见她偷偷掉眼泪,可那回她从头到尾都没哭过,她就让我反反复复地背诵《孟子》里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每背完一次,她就吻我一下。到今天,我还能感到她在我脸上留下的千万个吻,我好想她……”
追随着每一句、每一字,青田亦于眼前的寂寂数椽中看到了齐奢所看到的:一位依恋亲恩的小皇子,一位美丽而哀婉的皇后。在这些幻影间,她分享着丈夫最珍贵的儿时回忆,一心的幸福和感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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