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短篇集》第9章


的病。为了朋友们轻快的舒适,莎菲便为朋友们死在西山也是该的!但都能
如此的让莎菲一人看不着一点热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来莎菲便不死,也
不会有损害或激动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么可想的?假使莎菲不
如此贪心在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满足于那些眉目间的同情了
吗?……
关于朋友,我不说了。我知道永世也不会使莎菲感到满足这人间的友谊
的!
但我能满足些什么呢?凌吉士答应我来,而这时已晚上九点了。纵是他
来了,我便会很快乐吗?他会给我所需要的吗?……
想起他不来,我又该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从前,我懂得对付那一种男
人便应用那一种态度,而到现在反蠢了。当我问他还来不来时,我怎能显露
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个漂亮人面前是不应老实,让人瞧不起……但我爱他,
为什么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爱吗?并且我觉得只要于人
无损,便吻人一百下,为什么便不可以被准许呢?
他既答应来,而又失信,显见得是在戏弄我。朋友,留点好意在莎菲走
时,总不至于象是一种损失吧。
今夜我简直狂了。语言,文字是怎样在这时显得无用!我心象被许多小
老鼠啃着一样,又象一盆火在心里燃烧。我想把什么东西都摔破,又想冒着
夜气在外面乱跑去,我无法制止我狂热的感情的激荡,我便躺在这热情的针
毡上,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
声,感到浑身的灼热……为什么我不跑出去呢?我等着一种渺茫的无意义的
希望到来!哈……想到红唇,我又癫了!假使这希望是可能的话——我独自
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复问我自己;“爱他吗?”我更笑了。莎菲不会
傻到如此地步去爱上南洋人。难道因了我不承认我的爱,便不可以被人准许
做一点儿于人也无损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来,我怎能甘心便忽然上西山去……
唉!九点半了!
九点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时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们的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太恳切了,所以长
远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 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在这本日记里,与其说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记录,不如直接算为莎菲眼泪
的每一个点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觉得更切实。然而这本
日记现在是要收束了,因为莎菲已无需乎此——用眼泪来泄愤和安慰,
这原因是对于一切都觉得无意识,流泪更是这无意识的极深的表白。可是在
这最后一页的日记上,莎菲应该用快乐的心情来庆祝,她是从最大的那失望
中,蓦然得到了满足,这满足似乎要使人快乐得到死才对。但是我,我只从
那满足中感到胜利,从这胜利中得到凄凉,而更深的认识我自己的可怜处,
可笑处,因此把我这几月来所萦萦于梦想的一点“美”反缥缈了,——这个
美便是那高个儿的丰仪!
我应该怎样来解释呢?一个完全癫狂于男人仪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
我不会爱他,这不会爱,很容易说明,就是在他丰仪的里面是躲着一个何等
卑丑的灵魂!可是我又倾慕他,思念他,甚至于没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
意义的保障了;并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末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拢来,密
密的,那我的身体就从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愿意。其实,单单能获得骑
士一般的那人儿的温柔的一抚摩,随便他的手尖触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
此就牺牲一切,我也肯。
我应当发癫,因为这些幻想中的异迹,梦似的,终于毫无困难的都给我
得到了。但是从这中间,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会醉我灵魂的幸福吗?
不啊!
当他——凌吉士——在晚间十点钟来到时候,开始向我嗫嚅的表白,说
他是如何的在想我……还使我心动过好几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烧
的眼睛,我就害怕了。于是从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发出的更丑的誓语,又振
起我的自尊心来!假使他把这串浅薄肉麻的情话去对别个女人说,一定是很
动听的,可以得一个所谓的爱的心吧。但他却向我,就由这些话语的力,把
我推得隔他更远了。唉,可怜的男子!神既然赋与你这样的一副美形,却又
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样一个毫不相称的灵魂放到你人生的顶上!你以为我所
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 “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
“你,在我面前,是显得多么可怜的一个男子啊!”我真要为他不幸而痛哭,
然而他依样把眼光镇住我脸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烧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
限于肉感的满足,那末他倒可以用他的色来摧残我的心;但他却哭声的向我
说:“莎菲,你信我,我是不会负你的!”啊,可怜的人,他还不知道在他
面前的这女人,是用如何的轻蔑去可怜他的使用这些做作,这些话!我竟忍
不住而笑出声来,说他也知道爱,会爱我,这只是近于开玩笑!那情欲之火
的巢穴——那两只灼闪的眼睛,不正在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浅薄的需要,别的
一切都不知道吗?
“喂,聪明一点,走开吧,韩家潭那个地方才是你寻乐的场所!”我既
然认清他,我就应该这样说,教这个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滚出去。然而,虽
说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当他大胆的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我时,我竟又忘记了
一切,我临时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骄傲,我是完全被那仅有的一副好
丰收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 “紧些!多抱我一会儿吧,明早我便走了。”
假使我那时还有一点自制力,我该会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东西,而把他象
一块石头般,丢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么言语或心情来痛悔?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
吻了我!我静静默默的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
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象别的女人一样会晕倒在她那爱人的
臂膀里!我是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
以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
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他也许忽略了我的眼泪,以为他的嘴唇是给我如何的温软,如何的嫩腻,
是把我的心融醉到发迷的状态里吧,所以他又挨我坐着,继续的说了许多所
谓爱情表白的肉麻话。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借处暴露得无余呢?”我真这样的又可怜起他来。
我说:“不要乱想吧,说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听着,谁知道他对于这话是得到怎样的感触?他又吻我,但 我躲开了,
于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决心了,因为这时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脑力,我要他走,他带点抱
怨颜色,缠着我。我想“为什么你也是这样傻劲呢?”他于是直挨到夜十二
点半钟才走。
他走后,我想起适间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
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
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
总之,我是给我自己糟蹋了,凡一个人的仇敌就是自己,我的天,这有
什么法子去报复而偿还一切的损失?
好在在这宇宙间,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费得尽够了,那
末因这一番经历而使我更陷到极深的悲境里去,似乎也不成一个重大的事
件。
但是我不愿留在北京,西山更不愿去了,我决计搭车南下,在无人认识
的地方,浪费我生命的余剩;因此我的心从伤痛中又兴奋起来,我狂笑的怜
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来,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怜你,莎菲!”
(原载一九二八年二月《小说月报》)
《自杀日记》

细的钢笔尖,沙沙的在一个簇新的稿纸本上移动下去,字便显得比平日
更其潦草的现了出来:
“今天大约是十八吧。算来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难得我竟动了笔。我强
迫我离开床铺,我要来写日记了。我有许多话是只能向自己说来,让自己去
好笑的。然而是总得写下去,直到死的那天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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