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是一指流砂:张爱玲文传》第20章


和鸣,她写下的句子,他总能以最精妙的角度解读出来。对于一个有些才情的女人来说,这样一个知己与情人合一的男人,何其难得。即便真是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来的犯贱,也是值得了。
他说的话, 总是最容易击中她的内心。他给她讲了一个叫作“爱”的故事。说一个小户人家的漂亮女孩子,在春夜里,偶遇对门的年轻人。两人默默相视,那人说了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女孩子羞怯,到底没有回答,两人便各自走开了。后来,女孩子被人拐走,几经转折,到老了,仍然无法忘记那人。这个故事的主角,实际上是胡兰成妻子的庶母。
这样的念,让张爱玲感慨万千。她这样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夜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 你也在这里吗? ’”(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她以为,她与胡兰成的相遇,就是这样的美好。
但张爱玲不知,他于她,仅仅如《倾城之恋》里的爱恋一般,是巧合,是命运有些恶劣的玩笑。
毕竟,谁知道,若白流苏与范柳原躲过了战乱,事情又会怎样? 故事的结局看起来美好,但谁都知道,当一切安定下来,浪子终归还是个浪子。胡兰成亦是如此。困在上海与南京,他能够与张爱玲相守;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呢? 出了这座孤岛,他总会又有自己新的爱恋。他太多情、太滥情,文质彬彬,小意温柔。张爱玲,不可能是他的全部。
人倒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呢? 便是只有一瓢,从别处也要千方百计弄来三千。
但张爱玲太聪明,她认为,他会为了她而改变。
在他去往南京办公的日子里, 张爱玲独自在爱登公寓里居住。
有了爱人,与旁人的交往更是不必,甚至连买东西也不大爱下楼,只要用绳子缚住篮子,缒下去便好。她在创作与思念中度过一个月中除开那相聚的几日之外,剩下的,显得格外冗长,没有尽头的时光。
她等他的心情,想必与白流苏等着范柳原的心情,是相似的。她比白流苏聪明,但她到底也是个坠入情网的女人。上海的夜,她坐在桌前写字,满心都是他。昏昏的光映着稿纸上的文字,恍惚间好似就见到了他的笑脸。耳中闻的明明是水管子抽水的呜咽,但听着听着,好似就变成了他在耳边说那些不着边际,却让她惊心动魄的话语。
她真是沦陷得彻底。她想他时, 甚至在写给他的信里这样说:“我想过,你将来就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姿态放低到这样的程度,真是可怕。这是她的劫,她只要他的爱,别的一概都可以省去了。
幸而,不久之后,有妇之夫的胡兰成离婚了。1944 年,他与张爱玲结为夫妇。没有婚礼、没有喜宴,只是一纸婚书,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是证婚人。
这样便将自己托付出去,到底有些寒酸,但她心里还是欢喜。嫁给一个“汉奸”,对常人而言,不可想象。但她管不了太多,她明明白白的,只看到他能给她“爱”………起码这爱在表面上看来,是精彩体面的。他肯为她说那么些好听的话, 把她捧在手心。他甚至肯娶她………这是多大的恩典……一颗心慢慢沦陷,越来越深,自是不消说。
而这一年,上海的政治局面,也越来越紧张了。
日本人在中国已将穷途末路,在汪伪政府任职的胡兰成,自然也惶恐了。在这段日子里,“末路”的胡兰成,对张爱玲格外温柔。他也需要一个依靠,张爱玲就是这样一个爱他的女人,她的温柔,能给他安抚。
乐府诗言:“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灾难即将来临,便享受最后的欢愉,最后的爱恋,这便也是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了。
胡兰成的忧心忡忡, 让张爱玲无处安放的爱与温柔有了归处。
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这惶恐氛围下的温情,也许只是胡兰成为求心安而戴上的假面,但到底给了她曾经难以想象的幸福。两个人一起看夜色,听市声,抵死缠绵,要在末日来临之前,尽情欢愉。
胡兰成担心本人败了之后自己没有去处,张爱玲却宽慰他:“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女人盲目的爱,带着小宠溺,甚至可以有些“母性”的意思。这大抵是她能给出的,最俏皮的、最柔的柔情。
说起来真是悲哀………日本人要败了,整个中国都在欢喜,张爱玲与她的爱人,却处在惶恐之中。极端的个人主义、极端的自私,却又如罂粟一般引人沉醉,这就是张爱玲与她的爱情。也怪道她竟在《倾城之恋》里写下这样大逆不道的字句,视国难为无物,真真面冷心冷。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张爱玲文集》)看似狭隘,多少国仇家恨,在她眼中都抵不过男女孽情。说国,太大,到底不如她一个小家。她只想偏安一隅,与爱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但胡兰成虽说得这话,却未必真有这心。他的风流成性与政治野心,注定这一切都不过是梦幻泡影。
未过得多久,武汉《大楚报》聘胡兰成为编辑,他便必须与张爱玲分别了。分别在即,这倾城之恋到底是落下帷幕,要走的终究会走。
若说分别前,有俗套的泪水、拥抱,似乎不是张爱玲的作风。分别时,也许她只是扯了扯嘴角,便让他走了。风吹起她的旗袍,心里本有些体己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
她转身回去,在自己的公寓里,好似一场幻梦,也将醒了。
她挂念着他,不过,前往武汉的胡兰成,并非一个彻底无情之人。这一路上,多少艰难险阻,他还是走了过去。空袭,轰炸,惜命的他惶惶不可终日。在最恐惧的时候,他想到的,还是张爱玲。
据说,有一日他遇到了轰炸。飞机的轰鸣如响雷一般在头顶滚动,炸弹在不远处落下,尘土,弹片,火光,零碎的肢体,交织成一幅地狱变相图。
万分惶恐的男人跪倒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大抵要死了。死前,还眷恋着什么? 还有什么心愿? 于大脑一片空白之时,他叫出的,竟然是“爱玲”两个字。
若说爱,到底还是爱过的吧……只是它去得太快,太缥缈,若仅靠乱世的相依偎来保持,到底还是不安定的。倾城之恋,也仅是一霎的烟火。
有些感情,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将只是枯萎了”
世纪40 年代,爱登公寓里有许多住客。男女老少,喜怒哀乐,小小一栋房子里,人间百态的缩影都见了。这是一个小“社会”,人们互相窥视,互相嚼舌根子。每个人生活空间都太窄,于是这些空间不得不重叠、摩擦,迸出带着唾沫星子味的火花。东家长,西家短,总是最好的谈资。
然而,在这个“社会”的角落,竟还隐居着一个女人。她偶尔出现,都是匆匆忙忙的。烫好的头发颤巍巍地跳动,纹样奇特的旗袍如同彩浪似的翻滚,脚下的高跟鞋笃笃笃地响。很快,她便消失在一扇门后面。
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毫无疑问能激起左邻右舍的好奇心。他们窥视到,一个男人总是定期造访那扇总是紧闭的门。不过………最近,似乎不见他来了。
他们看不见,门里的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她总是亮着昏昏的灯,也许戴着与男人初见时的嫩黄框子眼镜,伏在桌前书写。一行行字,带着相思,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怨望,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搁在稿纸上头。
这是她的营生,也是她爱做的事情。有时候,她写得累了,便走到窗子前面,看看外面的天空:白天,楼下的街市闹哄哄的。那卖豆腐脑的也许刚刚走过,她想起自己放了一只瓶子在楼下,叫看门的人代她买,谁知过一段日子,那人却说瓶子没有了。有时候,有卖小菜的,她也会将篮子缒下去买一点。
在公寓的高层,总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意思。她看着街市上的种种。衣着光鲜的、寒碜的,一样都涌入俗流中。这样不明不白的混乱,总让人觉得腌臜………但温暖。就似弄堂里头,穷人家支起炉子烤红薯、煮南瓜。香气几乎是凝结了一般地聚起来,飘上去,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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