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间惹尘埃》第9章


朱淑真作的《除夜》诗有两首。这是第一首。这一首大约是在她嫁作人妇独守空闺的时期里所作。表达出的感情是哀怨的。万家团聚,她却独自守岁。自斟自饮,以借酒消愁。冬将逝,春将至。人们写春联,争将旧词能写出新意来。指望用一个标准来框定旁人,就好比用玉制的乐器校正所有的音乐,定是无用无意义的。如今她尚未人老,尚能作诗填词。年过完,长新岁。催逼无意义,只待时间顺其自然地来发生作用。
她对时间流逝的惊恐无奈,独自的光阴里无以为继的不安,以及内心深处难以阻断的悲哀。读来一览无余。如果说她还没有绝望,那也只是因为那一刻,她尚年轻,依然风华灼灼。她尚有一些执着意念。
休叹流光去,看看春欲回。
椒盘卷红独,柏酒溢金杯。
残腊余更尽,新年晓角催。
争先何物早?唯有后园梅。
这是另一首《除夜》。整首诗的意境较上一首显得清舒。除夜本应欢喜,只因家事错杂,连这除夜里理应欢悦的心意无法顺应地有。她凡事都在尽力,包括她对他的包容、忍耐,甚至漠视。所以她也知道在适当的时间里规劝自己不去感叹流光转瞬。生活在继续,稍作等待,便又是回暖春归。她强迫自己去记得这一些道理。
她似乎依然指望她的这段婚姻能有契机让她得到一个完满轮回。但事实是,始终不得。丈夫依然是那一个酒肉俗吏。不择手段地追逐名利。生活得没有丝毫态度。感情亦是放纵糜烂。全无章法的生活轨迹令朱淑真内心充满挫败感。她在得到婚姻那一日彻彻底底得陪葬了爱情。没有丝毫余地和退路。
【词话四】黄昏却下潇潇雨
潇潇雨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独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蝶恋花?送春》
那一日她突然望见画楼外杨柳缠绵红绿悱恻,心里就怅怅地生了幽柔,生怕这生色不经意间就要退了去。她大约是在那些葱茏里再一次望见了记忆里那个“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的少女淑真在朱家后院里望那“莺花争妩媚,诗酒斗轻骑”的欢愉兴畅。但是,他还是要走的。她心里到底是明白这个道理。如同她明白他给与她少年时的温热再一次暖了她清清冷冷的一刻。
那么,还能如何,也就是能巴巴地望着他过,等着他走。随春且看归何处。她说,且看你到底能飘去哪里,且看我独自西风凉的命境里还会有多少的曲折。连这绿川翠山这宽阔平野正生姿绰约也偶有子规凄声飘忽倏然,更何况是女儿心里的那一点情爱上的温暖念头,又怎会轻易就能得到顺坦完满的归宿。爱,总是要经历崎岖,才能望见深海繁花。
于是,在这端立的孤独困境之中,她知道自己应当持有的态度是“把酒”笑对。纵使“把酒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也再不能伤得她更多了。
画楼。垂杨。清风。柳絮。山川。杜宇。杯酒。黄昏。细雨。那皎皎春光与女子之间总是有一丝莫可名状的羁绊。她是清苦愁闷的,却又时时刻刻都充满着希望。忧伤里又俊逸疏朗。
明人蒋一葵云:“朱淑真诗词多柔媚,独《清昼》一绝、《送春》一词,颇疏俊可喜。”那一首七绝《清昼》的内容是这样的:“竹摇清影罩纱窗,两两时禽噪夕阳。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这首诗在《宋诗纪事》、《宋诗钞补》里又作《初夏》。
她所描写的事物始终都是那么细致。这一处的青竹清影漫上窗来,虑进她的眼。夕阳里,她观那海棠飞花迷人眼,以此渡过漫长昼夜。在时间的迎来送往里,她填下这首小诗,不经意间成全了自己的一次疏朗俊逸的风色。
春过夏至,旧词唱完填新诗。似乎这一首诗确实是和着朱淑真这一阙《蝶恋花?送春》而作。十分难得。朱淑真对春有情结,这在她的诗词里是显而易见的。处处有春意,时时有春情。或赞喜,或怜惜。有诗《春阴古律二首》,表达出来的感情与此处《蝶恋花》词所透露出来的是一致的。
薄云笼日弄轻阴,试与诗工略话春。
蠢蠢杨柳初学线,茸茸碧草渐成茵。
圆林深寂撩私恨,山水昏明恼暗颦。
芳意被他寒约住,天应知有惜花人。
其一。云团蔽日,天色微阴。依依杨柳吹剪成丝,绿意是生机的昭示。微草亦是渐长,碧色成茵。再看园林处,是深寂茂密的景,山水忽暗忽又明,应和着这一头内心的伤恨。她本试图作一些诗来讲着春光漫漫,可怜芳花未绽惧清寒。她徒然做了一回惜花人。
陡觉湘裙剩带围,情怀常是被春欺。
半檐落日飞花后,一阵轻寒微雨时。
幽谷想应莺出晚,旧巢却怪燕归迟。
间关几许伤怀处,悒悒柔情不自持。
其二。这第二首当中,朱淑真要表达的亦是类似的情绪。那一日,她猛然发现自己的形容消瘦嶙峋。而这多半是因伤春所扰,身气被损,自然就会憔悴起来。落日时分,寒风细雨来袭,不知花落多少。这一时,远处的山谷当中依然有黄莺鸣声,于幽寂的深谷里跌宕回旋盘转。而舍檐下的雨燕却依旧未归,尚不知去向。只此而已,悒悒柔情亦是不能自持。这是她的弱处,亦是她的惹人怜处。
触春景即伤情,她的才华芬芳遍地,却只有遗世独立的命。连同她的春之情结一起变得哀婉。那一点凄婉堪怜的寂寞里耗费的不是她的才华,是她心底关于爱的那一点单薄的暖。流年虚度的是一种挽不回的失。
疏萤度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朱淑真《菩萨蛮》

这女子的孤独夙来嚣张。府邸的后园里有假山、亭台、水榭,相映成趣。但他不在已经许多年,这一天也没有任何的特别。已经入了秋,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些。直到她听见山亭水榭里的风声瑟瑟,她才晓得这秋已来多日。一道秋风扫过她的窗,拂过她的面,她瑟瑟往后缩了一缩,竟不小心撞上了身侧旧旧的凤帏。这真是风物睹人两相望,一样孤独。
自她自己嫁作他人妇,她其实早已隐隐习惯了这一些寥寥落落寂寂寞寞。并无任何惊错。只是锁一锁眉头,也就淡了浓愁。夜半风过小轩窗,她听见窗纸窸窸窣窣的声响。起身走到朱门前,只见流萤几许缭绕过风花,彼此亦是倏忽而过来往无期。幸的是顶上那一轮新月相怜,不忍圆。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烟霭缭绕,风灯迷乱,只剩乌鸟空悲鸣。她对着这风月就淡淡一笑,时间也就流了走过了去。他已离去,后会无期。
这一阕《菩萨蛮》在朱淑真的《断肠词》里只是一枚并不惊艳的珍珠。但是它有光,并且一直在闪烁。于是我于词海里望见了它,并将它拾起,缓缓擦了干净。读一句“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又一句“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最后再将它缓缓放回去。它是属于红尘里又是风光外的珍宝。我甘愿只做一回异乡客,打马而过,已然觉着内心满足,安定丰盛。
女儿总为情字愁。朱淑真不能例外,在书里读过那么多的好时辰,才子佳人的意念早已在她的心头氲了开,渗进了骨子里。她曾对自己的未来抱着太多的希望。但内心的热望驱使凡心所向,奔波劳苦,有盲目的趋向。
于是,她在豆蔻年华遇见了这个他,却在受字良辰嫁给了另一个他。这是她决计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她成了旷野里一朵凄凛的鸢尾花,餐风饮露。沦落到最后,是无人问津的孤独。
朱淑真居于钱塘(今浙江杭州)。西子湖畔总是发生情爱涟涟的销魂地。就像那一年白素贞在西子湖里遇见许汉文,她也遇见了他。然后彼此执手相望吟尽风华。他们恨不能溶进彼此的身体里,占尽彼此的身体灵魂连同那风姿绰约的锦色年华。
朱淑真的爱情劳苦虽然在词作里铺张喧嚣,却也不失为一种锻造。有一些人,只有在绝境里才能获得突兀的蜕变。变得高深,变得隐忍,变得果决。朱淑真就是这样的,断然就是这样的。否则,多年后,她也不会作出那样决绝不留余地的事情来。她也不会笑忘红尘纵入水里。她不是寻死,她是要重生。
她是对自己的命来一回全权的把握、全权的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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