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画记》第4章


“你叫什么名字?”龙立潮问。
爷在问他姓名?爷竟然肯问他姓名呢?难道我胡大管家料错了?胡阿牛看看小伙计,又看看龙立潮。好像爷的神情很认真啊。难道爷在这小伙计的脸上,看出了胡大管家没有看出来的东西?
虽然是简单的一个问题,小伙计回答之前却明显地犹豫了一下。
龙立潮断定,小伙计没打算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
“小的叫余……余卿。” 小伙计终于低声道。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因为撒谎而紧张得把手巾攥成了一团。
余双卿。
余双卿在心里努力为自己鼓劲。
老天爷啊,双卿你……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方才好像有点发抖了?必须在撒谎的时候保持镇定啊,你可以做到的。
怎么能功亏一篑呢?你走了迢迢千里的路,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苏州城,终于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又挨过了贫病,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呢?
一定是上天听到了你的恳求,在这个买画男子回汴梁的第一天,就降下让你认识他的机会,你不能怯场啊……
可是在心里鼓劲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面前的那个男子精明、凌厉的眼神让双卿越来越害怕。
双卿觉得那个男子已经看穿自己了,看穿自己在说谎,看穿自己不过是一个无用的女流之辈,试图用可笑而愚蠢的手段掩饰身份,来达到不该期望的目的。
那是不该期望的目的吗?她只想拿回原来属于舅父的那幅《竹林七贤图》。
她私自拿了当铺里的三十几两碎银子,丢下齐康和齐蕴,还有舅母答应下的蒋府的婚约,不顾一切地跑来这汴梁城。如果现在空手回去,她怎么见舅母和表弟妹呢?
必须保持镇定啊……
可是她的心已经越来越乱了。
从她用发抖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她觉得那个脸色严肃的男子似乎沉默了好久,好久。
“咳,咳咳……”双卿觉得自己似乎要坚持不下去了,胸口一阵阵发紧。
余卿?
当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他似乎很害怕自己的身份被识破。
但他拥有的是一个怎样的身份呢?
跑了这么多年江湖,龙立潮以前也见过几个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的人。他们有的是被罢免或流放的官宦,对过去威风八面、锦衣玉食的日子已没有回忆的勇气;有的是被仇家追杀的逃难者,害怕仇家会再次发现自己生存的蛛丝马迹;有的是破了产的商人,丢下一身的债务背井离乡……
至于这个小伙计,虽然容颜里有几分憔悴,但面色苍白,神情忐忑,还有一双纤秀的手。看得出他经历风霜也不过是最近的事。
而且,他的账簿做得很好。这样老练干净的登账本领,肯定是经过训练的。
龙立潮决定,余卿应该是一个破产商人的子弟。
破产商人的子弟,操着南方口音,是穷途末路远来汴梁避债?投亲?还是……
胡阿牛和老掌柜一齐看着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的龙立潮,不知道爷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小伙计的咳嗽声将龙立潮从沉思中唤醒。他再次打量那张清秀的小脸。
“额角上是怎么回事?”龙立潮问。
“啊?”胡阿牛和老掌柜一齐转向小伙计。
原来小伙计额角上有一块小小的淤青。
可是,爷怎么这时候关心起这个来了?才问了姓名,接下来该问问籍贯、家族背景,或……
“小的,小的方才得罪了,客人,客人所以……咳、咳。”
双卿啊,做错事也罢了,还带出幌子来,你怎么这样无用。
龙立潮看着忽然垂头丧气的小伙计。
“去收拾东西。从现在起,你跟着我。”
随着他说完这句话,小伙计抬起一双惊讶、畏惧的眼睛。
“余哥儿,你回爷一句话呀。”老掌柜在一旁提醒。这孩子傻了,一定是没料到自己运气这么好,所以吓傻了。
“小的……这就去收拾……”双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她只想认识这个人,只想为茶楼跑腿去这个人的府邸时,可以有机会看见那幅画。
她没有想过和这个人太接近啊……
龙氏商行的总舵位于汴梁城的西面,前门临着不远处的汴梁街市,后门可通郊郭的宽阔驿道和广袤田野,另有侧门外的人工河道与汴河相接,可以直通龙氏商行的码头。
龙立潮沿着长街视察完自己的茶楼,直接回到府第,已是黄昏时分。他坐在龙府待客用的端风阁,听管家胡阿牛报告他那个新收帮手的资料。
“二十多天前,煮泉香掌柜的老王在茶楼门口捡到那孩子。来汴梁投亲不着,盘缠用尽,饿得只剩一口气。掌柜老王的娘是江南人,他听那孩子也一口江南口音,就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他做了伙计。其实老王对他的底细也不了解,只猜测他是个破落人家的娇惯孩子,如今才落了难。爷这回收他,是不是太性急了些?”
“叫他进来。”龙立潮简洁道。
其实龙立潮也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操之过急。
当他看到余卿眼睛里忐忑无助又强作镇定的挣扎,他的心忽然有点软。
心软不是一个成功商人该有的弱点。
六十年前,行伍出身的祖父创下龙氏商行的基础,将它发展成沟通南北的货运行。
三十多年前,父亲被罢免了水军教头的官职,接手商行,让它成为货运与贸易并举的产业。
十年前父亲在一宗贸易失败后离开人世,年方十八岁的龙立潮,接手的是一个风雨飘摇中的祖业。
债主们认为一个毛头小子不会有子承父债的勇气和能力,害怕龙立潮会在夜里席卷着龙家的细软逃去无踪,于是集结起来上门找他谈判,要求他立即变卖了商行的一切还债。
回想起来,立在债权人的声讨声中,那时的龙立潮又何尝没有过忐忑无助又强作镇定的挣扎呢?
母亲在帘子后面听儿子与债主的谈话,终于忍不住走出来,亲自恳求债主们再给龙氏商行一个机会:不论是十年、二十年,龙氏商行总会连本带利还清所有的欠债,请大家相信她的儿子。
父亲的失败和过世让少不更事的龙立潮在一夜间经历了世情冷暖,变得老成持重、沉默寡言。母亲的鼓励和帮助让这个少年迅速成长为一个坚忍、勤奋的出色商人。
所以,并没有用到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五年前母亲离开人世的那个冬晨,从玉门关外匆匆赶回的龙立潮一身雪花跪在榻前。他让母亲知道,他已经有能力还清父亲欠下的最后一笔债务,而母亲也可以安心地去告诉父亲了。 
母亲离世后的这五年,龙立潮把商行的经营范围和通商地域进一步扩大,把他自己的足迹印遍了塞北与岭南。汴梁人谁会不知道,龙氏商行有一位木石心肠、铜铁筋骨的大当家。
现在,若因为余卿的算账、记账本事而用他,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若因为看到余卿眼睛里的忐忑无助和强作镇定就心软,则不是明智的反应。
龙立潮这样告诫自己。
胡阿牛带着小伙计过来了,“走路快着点。小小年纪就没精神,将来怎么跟爷做事?”胡大管家最看不惯做下人的脚步懒散。
可是双卿没能将胡管家的抱怨听在耳朵里。她只顾忙于用双眼观察周遭。
这间端风阁的上房是龙立潮接待生意上的贵宾用的,所以铺陈得颇为奢华。双卿的目光掠过西域织毛地毯、梨花木的家具、纱罗绣锦大插屏,再到古玩摆设和壁挂,最后停留在插屏附近墙壁挂的一幅画上。
“知道这幅《云路盘山图》的来历?”龙立潮看向专心画幅的小伙计。
“啊——”听龙立潮忽然出声,双卿不由惊得身子微微一颤。她急忙回头要看,回到一半才醒悟过来,于是又低下了头。
胡阿牛忍不住教导:“爷在问你,知不知道这幅画的来历!”
终于做好角色转换的双卿回到茶楼小伙计的身份,垂手肃立,“回爷的话,这个……笔墨仿佛前朝画师荆浩一脉。只是这一幅小的未曾听说过,或是后人仿作。”
“后人仿作?何以得见。”
“纸张、笔墨都仿古得好,只这笔意差些,少了滂沱真力。若说是荆浩的前期作品,落款又是他后期常用的,所以小的斗胆这么猜测。”双卿已经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她仿佛又回到苏州城的贺家当铺,正坐在帘子后面,对帘外的伙计分析来投当的古画。
龙立潮注意到余卿那张小脸上表情的变化。
余卿已经不是在茶楼忐忑失措得让自己不由自主心软的小伙计了,他现在的气韵风度倒更似一个饱学的书生。
依旧作跑堂店伙打扮的余卿,肩头系的不伦不类的花布小包袱就是全部家当,可他对字画的鉴赏能力却是世家子弟都有所不及的。
“从哪里学到这些的?”龙立潮有点好奇。
“小的舅父开了间小当铺,小的自小跟着舅父,学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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