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的象征》第7章


在文艺上设立起甚麽乐观、厌生观,或甚麽现实主义、理想主义等类的分别者,要之就是还没有触到生命的艺术的根柢的,表面底皮相底的议论。岂不是正因为有现实的苦恼,所以我们做乐的梦,而一起也做苦的梦麽?岂不是正因为有不满于现在的那不断的欲求,所以既能为梦见天国那样具足圆满的境地的理想家,也能梦想地狱那样大苦患大懊恼的世界的麽?才子无所往而不可,在政治科学、文艺一切上都发挥出超凡的才能,在别人的眼裡,见得是十分幸福的生涯的瞿提〈歌德〉的阅历中,苦闷也没有歇。他自己说:「世人说我是幸福的人,但我却送了苦恼的一生。我的生涯,都献给一块一块叠起永久的基础来这件事了。」从这苦闷,他的大作《孚司德》〈《浮世德》〔Faust〕〉。《威绥的烦恼》〈《少年维特的烦恼》〔Weerthers Leiden〕〉、《威廉.玛思台尔》〈《威廉.麦斯特》〔Wilhelm Meister〕〉,便都成为梦而出现。投身于政争的混乱裡,别妻者几回,自己又苦闷于盲目的悲运的弥耳敦〈弥尔顿〉,做了《失掉的乐园》〈《失乐园》〉,也做了《复得的乐园》〈《复乐园》〔Paradise Regained〕〉。失了和毕阿德里契(Beatrice〉的恋,又为流放之身的但丁,则在《神曲》中,梦见地狱界、淨罪界和天堂界的幻想。谁能说失恋丧妻的勃朗宁的刚健的乐天诗观,并不是他那苦闷的变形转换呢?若在〈欧洲〉大陆近代文学中,则如左拉和陀思妥夫斯奇〈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斯忒林培克〈史特林堡〉和伊孛生的戏曲,不就可以听作被世界苦恼的恶梦所梦魇的人的呻吟声麽?不是梦魇使他叫唤出来的可怕的诅咒声麽?
法兰西的拉马尔丁〈拉马丁〔A。 M。 L。 de Lamartine〕,一七九〇~一八六九,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政治家〉说明弥耳敦的大著作,以为《失掉的乐园》是清教徒睡在《圣书》〈《圣经》〔Bible〕〉上面时候所做的梦,这实在不应该单作形容的话看。《失掉的乐园》这篇大叙事诗虽然以《圣书》开头的天地创造的传说为梦的显在内容,但在根柢裡,作为潜在内容者,则是苦闷的人弥耳敦的清教思想〈Puritanism〉。并不是撒但〈撒旦〉和神的战争以及伊甸的乐园的叙述之类,动了我们的心;打动我们的是经了这样的外形,传到读者的心胸裡来的诗人的痛烈的苦闷。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万叶集》,是《古今集》,是芜村、芭蕉的俳句,是西洋的代近文学,在发生的根本上是没有本质底的差异的。祇有在古时候的和歌俳句的诗人――戴著樱花,今天又过去了的词臣,那无意识心理的苦闷没有像在现代似的痛烈,因而精神底伤害也就较浅之差罢了。即经生而为人,那就无论在词臣,在北欧的思想家,或者在漫游的俳人,人间苦便都一样地在无意识界裡潜伏著,而由此生出文艺的创作来。
我们的生活力,和侵进体内来的细菌战。这战争成为病而发现的时候,体温就异常之升腾而发热。正像这一样,动弹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压抑和强制的状态,是苦闷,而于此也生热。热是对于压抑的反应作用;是对于 action 的 reaction。所以生命力愈强,便比照著那强,愈盛,便比照著那盛,这热度也愈高。从古以来,许多人都曾给文艺的根本加上各种的名色了。沛得〈佩特〔Walter Pater〕,一八三九~一八九四,英国文艺批评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称这为「有情热的观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梅垒什珂夫斯奇〈梅列日科夫斯基〉叫他「情想」〈passionate thought〉,也有借了雪莱〈P。 B。 Shelley〉《云雀歌》〈《云雀之歌》〔Skylark〕〉的末节的句子,名之曰「谐和的疯狂」〈harmonious madness)的批评家。古代罗马人用以说出这事的是「诗底奋激」〈furor poeticus〉。祇有话是不同的,那含义的内容,练之不外乎是指这热。莎士比亚却更进一步,有如下面那样地作歌。这是当作将创作心理的过程最是诗底地说了出来的句子,向来脍炙人口的:
The poet"s eye; in a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 from earth to heaven;
And; 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 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 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Midsummer Night"s Dream; Act v。 Sc。 i
诗人的眼,在微妙的发狂的回旋,
瞥闪著,从天到地,从地到天;
而且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
作为想象的物体,
诗人的笔即赋与这些以定形,
并且对于空中的乌有,
则给以居处与名。
――《夏夜的梦》〈《伸夏夜之梦》〉,第五场,第一段
在这节的第一行的 fine frenzy,这是指我所说的那样意思的「热」。
然而热这东西,是藏在无意识心理的底裡的潜热。这要成为艺术品,还得受了象徵化,取或一种具象底的表现。上面的莎士比亚的诗的第三行以下:即可以当作指这象徵化具象化看的。详细地说,就是这经了目能见耳能闻的感觉的事象即自然人生的现象,而放射到客观界去。对于常人的眼睛所没有看见的人生或一状态「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抓住了空漠不可捉摸的自然人生的真实,给与「居处与名」的是创作家。于是便成就了有极强的确凿的实在性的梦。现在的 poet 这字,语源是从希腊语的 poiein=to make 来的。所谓「造」即创作者,也就不外乎莎士比亚之所谓「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即赋与以定形」的事。
最初,是这经了具象化的心象〈image〉,存在作家的胸中。正如怀孕一样,最初,是胎儿似的心象;不过为 conceived image。是西洋美学家之所谓「不成形的胎生物」〈alortive conception〉。既已孕了的东西,就不能不产出于外。于是作家遂被自己表现〈selfexpression or selfexternalization〉这一个不得已的内底要求所逼迫,生出一切母亲都曾经验过一般的「生育的苦痛」来。作家的生育的苦痛,就是为了怎样将存在自己胸裡的东西,炼成自然人生的感觉底事象,而放射到外界去;或者怎样造成理趣情景兼备的一个新的完全的统一的小天地,人物事象,而表现出去的苦痛。这又如母亲们所做的一样,是作家分给自己的血,割了灵和肉,作为一个新的创造物而产生。
又如经了「生育的苦痛」之后,产毕的母亲就有欢喜一样,在成全了自己生命的自由表现的创作家,也有离了压抑作用而得到创造底胜利的欢喜。从甚麽稿费名声那些实际底外底的满足所得的不过是快感〈pleasure〉,但别有在更大更高的地位的欢喜〈joy〉,是一定和创造创作在一处的。
【注释】
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页〈道戏论〉参照――原注
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 By Albert Mordell; New York; Boni and Liveright; 1919。――原注
William Dean Howells: 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 of a Literary Artist。 By Alexander Harvey; New York; B。 W。 Huebsch; 1917。――原注
The Hysteria of Lady Macbeth; By 1。 H。 Coriat; New York; Moffat; Yard and Co。; 1912――原注
August Strindberg; a Psychoanalytic Study; By Axel Johan Uppvall; Poet Lore; Vol。 XXXI; No。 1; Spring Number; 1920。 H。 G。 Wells and His Mental Hinterland; By Wilfrid Lay; The Bookman〈New York〉for July 1917。――原注
Sigmund Freud; Eine Kindheitserinnerung des Leonardo da vinci。 Leipzig and Wien; Deuticke。 1910。――原注
关于以上的作用,详见 Sigm。 Freud; Die Traumdeutung; S。 222273〈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原注
op。 cit。 S。 222――原注
我的旧作《近代文学十讲》〈小板〉五五〇页〈第十讲第三节〉以下参照。Silberer; Problems of Mysticism and Its Symbolism。 New York; Moffat; Yard and Co。;1917。这一部书也是从精神分析学见地写成的。关于象徵和寓言和梦的关系,可以参照同书的part I; Sections I; II; part II; Section I。――原注
2。鑑赏论
一、生命的共感
以上为止,我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