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闷的象征》第10章


在波浪似的房顶那边,我望见一个已有皱纹的、穷苦的、中年的妇人,常常低头做些甚麽,并且永不出门。从她的面貌,从她的服装,从她的动作,从几乎无一,我纂出这个妇人的历史,或者说是她的故事,还有时我哭著给我自己述说它。
徜若这是个穷苦的老头子,我也能一样容易地纂出他的故事来。于是我躺下,满足于我自己已经在旁人的生命裡活过了,苦过了。
恐怕你要对我说:「你确信这故事是真的麽?」在我以外的事实,无论如何又有甚麽关系呢,纸要它帮助了我生活,感到我存在和我是怎样?
烛光照著的关闭的窗是作品。瞥瞥见了那裡面的女人的模样,读者就在自己的心裡做出创作来。其实是由了那窗、那女人而发现了自己;在自己以外的别人裡,自己生活著,烦恼著;并且对于自己的存在和生活,得以感得,深味。所谓鑑赏者,就是在他之中发现我,我之中看见他。
三、悲剧的淨化作用
我讲一讲悲剧的快感,作为以上诸说的最适切的例证罢。人们的哭,是苦痛。但是特意出了钱,去看悲哀的戏剧,流些眼泪,何以又得到快感呢?关于这问题,古来就有不少的学说,我相信将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在《诗学》〈Peri Poietikes〉裡所说的那有名的淨化作用〈katharsis〉之说,下文似的来解释,是最为妥当的。
据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上的话,则所谓悲剧者,乃是催起「怜」〈pity〉和「怕」〈fear〉这两种感情的东西,看客凭了戏剧这一个媒介物而哭泣,因此洗淨他鬱积纠结在自己心裡的悲痛的感情,这就是悲剧所给与的快感的基础。先前紧张著的精神的状态,因流泪而和缓下来的时候,就生出悲剧的快感来。使潜伏在自己的内生活的深处的那精神底伤害即生的苦闷,凭著戏台上的悲剧这一个媒介物,发露到意识的表面去。正与上文所说,医治歇斯迭里病人的时候,寻出那沉在无意识心理的底裡的精神底伤害来,使他尽量地表现、讲说,将在无意识界的东西,移到意识界去的这一个疗法,是全然一样的。精神分析学者称这为谈话治疗法,但由我看来,毕竟就是淨化作用,和悲剧的快感的时候完全相同。平日受著压抑作用,纠结在心裡的苦闷的感情,到了能够绝对自由的创造生活的瞬间,即艺术鑑赏的瞬间,便被解放而出于意识的表面。古来就说,艺术给人生以慰安,固然不过是一种俗说,但要而言之,即可以当作就指这从压抑得了解放的心境看的。
假如一个冷酷无情的重利盘剥的老人一流的东西,在剧场看见母子生离的一段,暗暗地淌下眼泪来。我们在旁边见了就纳罕,以为搜寻了那冷血东西的腔子裡的甚麽所在,会有了那样的眼泪了?然而那是,平日算计著利息,成为财迷的时候,那感情是始终受著压抑作用的,待到因了戏剧这一个象徵的刺激性,这纔被从无意识心理的底裡噢出;那淌下的就无非是这感情的一滴泪。虽说是重利盘剥著,然而也是人。既然是人,就有人类的普遍的生活内容,不过平日为那贪心,受著压抑罢了。他流下泪来得了快感的刹那的心境,就是入了艺术鑑赏的三昧境,而在戏台中看见自己,在自己中看见戏台的欢喜。
文艺又因了象徵的暗示性、刺激性,将读者巧妙地引到一种催眠状态,使进幻想幻觉的境地;诱到梦的世界,纯粹创造的绝对境裡,由此使读者看客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内容。倘读者的心的底裡并无苦闷,这梦,这幻觉即不成立。
倘说,既然苦闷,则说苦闷潜藏在无意识中即不合理,那可不过是讼师或是论理底游戏者的口吻罢了。永格〈荣格〉等之所谓无意识者,其实却是绝大的意识,也是宇宙人生的大生命。譬如我们拘守著小我的时候,纔有「我这一个意识,但如达了和宇宙天地浑融冥合的大我之域,也即入了无我的境界。无意识和这正相同。我们真是生活在大生命的洪流中时,即不意识到这生命,也正如我们在空气中而并不意识到空气一样。又像因了给空气以一些甚麽刺激动摇,我们纔感到空气一般,我们也须受了艺术作品的象徵的刺激,这纔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内生命。由此使自己的生命感更其强,生活内容更丰富。这也就触著无限的大生命,达于自然和人类的真实,而接触其核仁。
四、有限中的无限
如上文也曾说过,作为个性的根柢的那生命,即是遍在于全实在、全宇宙的永远的、大生命的洪流。所以在个性的别一半面,纯该有普遍性,有共通性。用譬喻说,则正如一株树的花和实和叶等,每一朵、每一粒、每一片,都各各尽量地保有个性,带著存在的意义。每朵花、每片叶,各各经过独自的存在,这一完,就凋落了。但因为这都是根本的那一株树的生命,成为个性而出现的东西,所以在每一片叶,或每一朵花,每一粒实,无不各有共通普遍的生命。一切的艺术地鑑赏即共呜共感,就以这普遍性、共通性、永久性作为基础而成立的。比利时的诗人望莱培格〈Charles Van Lerberghe〉的诗歌中,曾有下面似的咏歎这事的句子:
我不是你们麽……
阿,我的晶莹的眼的光辉
和我的指尖所触的束西呵,
我不是你们麽?
你们不是我麽?
我所嗅的花呵,照我的太阳呵,
沉思的灵魂呵,
谁能告诉我,我在那裡完,
我从那裡起呢?
唉!我的心觉出到处
是怎样的无尽呵!
觉得你们的浆液就是我的血!
同一的生命在所有一切裡,
像一条美的河流似的流著;
我们都是做著一样的梦。
――〈夏娃之歌〉
因为在个性的半面裡,又有生命的普遍性,所以能「我们都是做著一样的梦」。圣弗兰希斯〈St。Francis〉的对动物说教,佛家以为狗子有佛性,都就因为认得了生命的普遍性的缘故罢。所以不但是在读者和作品之间的生命的共感,即对于一切万象,也处以这样的享乐底鑑赏底态度的事,就是我们的艺术生活。待到进了从日常生活上的道理、法则、利害、道德等等的压抑完全解放出来了的「梦」的境地,以自由的纯粹创造的生活态度,和一切万象相对的时候,我们这纔能够真切地深味到自己的生命,而同时又倾耳于宇宙的大生命的鼓动。这并非如湖上的溜冰似的,毫不触著内部的深的水,却祇在表面外面滑过去的俗物生活。待到在自我的根柢中的真生命和宇宙的大生命相交感,真的艺术鑑赏乃于是成立。这就是不单是认识事象,乃是将一切收纳在自己的体验中而深味之。这时所得的东西,则非 knowlege。而是 wisdom,非 fact 而是 truth,而又在有限〈finite〉中见无限〈infinite〉,在「物」中见「心」。这就是自己活在对象之中,也就是在对象中发现自己。列普斯(李普斯〔Th。 Lipps〕,一八五一~一九一四,德国哲学家,美学「移情说」代表〉一派的美学者们以为美感的根柢的那感情移入〈Einfuehlung〉的学说,也无非即指这心境。这就是读者和作家都一样地所度的创造生活的境地。我曾经将这事广泛地当作人类生活的问题,在别一小著裡说过了。13
五、文艺鑑实的四阶段14
现在约略地立了秩序,将文艺鑑赏的心理过程分解起来,我以为可以分作下面那样的四阶段:
第一 理知的作用
有如懂得文句的意义,或者追随内容的事蹟,有著兴会之类,都是第一阶段。这时候为作用之主的,是理知〈intellect〉的作用。然而单是这一点,还不成为真为艺术的这文艺。此外历史和科学底的叙述,无论甚麽,凡是一切用言语来表现的东西,先得用理知的力来索解,是不消说得的。但是在称为文学作品的之中,专以,或者概以仅诉于理知的兴味为事的种类的东西也很多。许多的通俗的浅薄的,而且总不能触著我们的内生命这一类的低级文学,大抵仅诉于读者的理知的作用。例如单以追随事蹟的兴味为目的而作的侦探小说、冒险谭、讲谈、下等的电影剧、报纸上的通俗小说之类,大概祇要给满足了理知底好奇心〈intellectual curiosity〉就算完事。用了所谓「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好奇心,将读者绊住。还有以对于所描写的事象的兴味为主的东西,也属于这一类。德国的学子称为「材料兴味」〈Stoffinteresse〉者;就是这个。或者描写读者所见所闻的人物案件,或者揭穿黑幕;还有例如中村吉藏氏的剧本《井伊大老之死》,因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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