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第19章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叫司机用车把张氏夫妇接到家中。张伯驹穿的, 还是那件中式旧夹袄。一袭剪裁得体的黑丝绒套装,将潘素的白晰娇好,映 衬得分外动人。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大人们开始闲谈。由于我是名正言顺 的学生,自可一侧旁听。况且听大人的谈话,自幼就是我的癖好。 
在一番寒喧和闲谈之后,父亲拿出张大千的画,请他过目。 
张伯驹比较欣赏其中的十二幅黄山山水图,说:“东西不错。虽然属于 大千的早期作品,但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笔法也很空灵。”张伯驹又转身 对我说:“小愚,你在家要跟着父亲多看。因为绘画作品的真价,不是从认 识、而是从直观得到的。” 
藏品受到肯定,父亲的脸堆满了笑,别提多高兴了。他告诉张伯驹:“ 我主要是藏书,其次才是藏画。买书画的目的,也很偶然。是因为(19)49 年从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马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线装书送往造纸厂,心疼得不 得了。于是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郑振铎,请他制止这种行为。西谛回答说 :‘文物局要办的事太多。这样的事,一时顾不过来。伯钧,你发动党外的 朋友,大家都来收藏一些吧。’这样,我除了日常开支,所有的钱就都用来 买书、买画。健生也很支持。” 
“书画还算幸运,另有一些文物想要保存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你是指城墙,大屋顶和牌楼吧?”父亲问,张伯驹点点头。 
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谈到当代画家,父亲用请教的口气问张伯驹:“你觉得刘海粟的画,水 平如何?” 
“他和谢稚柳,都不错。” 
父亲说:“我也觉得他的画很好。刘海粟③和朱光潜④,一个是画家, 一个是学者,两个都是我们安徽人。解放前,他们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是 解放后,因为政治历史问题,两个人都抬不起头。连人都不好做了,还怎么 做画,做学问?(19)56年冬我和彭真一道出国的时候,跟他谈了谈杨啸天 (即杨虎)⑤的问题。我联络任公(即李济深)和其他几个党外人士愿意做 担保,希望能把他放出来。那次是全国人大代表团,走访的国家特别多。日 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私下交谈的时间。彭真和我商定等回国后,再找专 门的时间,约上罗瑞卿一起讨论这件事情。我打算在谈杨虎问题的时候,也 反映一下刘海粟和朱光潜的处境。有政历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底应该如 何对待?怎样使用?中共有关方面负责人和党外人士能否坐下来,共同研究 研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关系到人的后半辈子,关系到中国的艺术和 学术发展。” 
“后来呢?”张伯驹关切地问。 
“(19)57年春,我们这个人大代表团才回国。回来就是整风,接着便 反右。我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替谁都讲不了情。我现在和今后的情况,可能 比刘海粟、朱光潜还要槽糕。” 
而后,他们话题又不可绕避地转到了“反右”。 
父亲说:“共产党可以不需要我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学家、艺 术家。(19)56年因为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有轻视国画的倾向,我联络努生( 罗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济深),向周恩来反映了这个问题。后来又 与叶恭绰、汪慎生、王雪涛、徐燕荪等人,一道发起成立北京画院,为的是 把国画创作和研究独立出来。结果凡是与此事有关的画家,除齐白石外其余 一概划为右派。叶誉虎(叶恭绰)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画院当院长的,不想也 给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剧院的叶盛兰,叶盛长兄弟、李万春等人 ,也因为参加农工(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或参加农工组织的鸣放座谈会,也 都划了右派。总之,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难消却。但我很不理解的 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到作用? ” 
张伯驹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讲这些话。 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 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 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 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那时,到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 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 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 折的一句豪迈的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 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 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 。 
父亲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父亲问:“袁克定后 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父亲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 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 ,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 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 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 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 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 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 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拢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 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 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 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 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 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 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 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 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 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⑥”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 
“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士 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 。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 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可我扳起手指一算,袁克定 在张宅整整寄居了十年,且又是个七、八十岁的垂暮之人。这样一件天天费 神化钱、时时劳心出力的事要是轮到我,说什么也得在人面前念叨念叨。 
我家的厨师把晚餐伺弄得极其精美,连盛菜的盘碟,也一律换成了官窑 清(代)瓷。席间,张伯驹只是吃,既不评品菜肴的窳劣,也不留意杯盘的 质地。喜欢听两句好话的父亲和站在那边厢等着叫好的梁师傅,算是白费了 心机。倒是潘素,每上一道菜,都要微笑着点点头,连连夸道:“这个菜做 得不错。” 
饭后,他们夫妇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爸叫洪秘书通知司机将老“别 克”开出来,送客归家。 
潘素听后,忙说:“不用叫车。地安门离什刹海很近。”而此刻,张伯 驹什么客气话也不说,背着双手走出大客厅,一个人站在庭院当中,打量起 我家的这座四合院来。 
从此,父亲每年都要在家请张、潘夫妇吃几次便饭。其中的一次,是固 定在春节初五至十五之间。我想,这顿饭,是在替我谢师了。父亲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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