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莎》第7章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未来只有前进，再无其它。”
她没有正面回答，然而坚定的态度已经给出了答案。
“萨莎……”他唤了她的名字。
望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忽然心生不安，“嗯？”
德沃夏克笑起来，用无比柔和的语气说：“看来我们得在此地多留几日了。”
“难道计划不是明天向矿区出发？”
“呃，其它人是这样。但这个镇子正好有一些需要科学院协助解决的事情，我希望你作为书记员也一起来帮我。你不会拒绝吧？”
萨莎深深地盯着他，许久，才终于吐出：“好……的。”
当晚，德沃夏克坚持为萨莎在旅馆另开了一间房住下。理由看似很充分，一半由于她未愈的身体状况，另一半由于工作。而他本人也绝对值得信赖。
只是当她独自静立在黑暗的房间时，望着窗外远远移动的马灯朦胧而模糊地透射进一线光亮，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当中。
午夜时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去敲了德沃夏克的房门。
从床上爬起的他看起来睡意正浓，头发凌乱不堪，打着呵欠懒懒地问：“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啊，非常对不起……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行囊还在这里。”她不看他，直接进入扛起沉重的大包。
他仍旧半睁着惺松的睡眼，随意地道：“我记得你已经拿过必需品了，而贵重的东西，放在我这岂不更安全？”
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不打扰了，祝您晚安。”
就在快要跨出门的瞬间，她的一只胳膊猛然被拉住，那只大掌甚至顺延滑到了手上紧紧地握住。她吃惊地转头，德沃夏克已经放开她的手，依旧是刚才的表情。
“再见吗，萨莎？”
她愣了一下，才笑着回答：“是的，明天见。”
长长的走廊如此昏暗，仅有的两盏壁灯也明明灭灭地闪烁不定，萨莎脚下的木板仿佛在摇曳，如海上那艘满载心念的船。四下里一片寂静，凸显得她整个人无比生动。
德沃夏克偷偷从门缝中张望那条拖得细长的黑影，无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叹息。
萨莎回到房间，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一般瘫坐到地上。
她将头深埋进环抱的臂膀中，开始无声地抽泣。
德沃夏克方才的神情太过慵懒，反而暴露了不寻常，他必定已经知道什么。自己必须逃走，立刻。
“如果，注定要失败，你会后悔吗？”
她想起他的话来，颤抖地咬牙，然后以手背狠狠地擦拭脸颊。
“如果是你来阻挡我，我会恨你。”
为什么？
她无从得知，抑或不想得知。
整理好全部行装，萨莎决绝地拉开门。她甚至轻轻说了声：别了。
空气的扰动比想象中来得强烈，因为饱含了一股浓浓的怨怒之气，而四周似乎越发地静谧。
此时此刻，正面对她站在门外的德沃夏克脸上仿佛披满了冰霜，幽深得近乎漆黑的眸子里却像燃着火焰，直直将她洞穿。
她被这不曾见过的表情吓到，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毫不犹豫地抬脚进来，并狠狠地踢上门。
巨大的震动声几乎能让整座建筑动摇，但还不足以抒发他无法诉说的跌宕心情，那样地渴望又那样地恼恨。
她亦如此。黑暗中两人都无法看见对方，却能清晰地感受彼此互瞪的视线。
最后她无法忍受这极端压抑的气氛，摸索着点燃了蜡烛。
他的脸明暗界限分明，一半是陡峭起伏的山峰，一半是无可窥视的深渊。
“不说些什么吗？”他的语气冰冷至极。
“这话应该问您。”她咬牙回应。
“布兰登家族的小姐，很不幸我今日接到的指令是护送您回家。”
亲耳听到他说出来，她整个人仿佛一下变得虚弱不堪，可惜阴暗中他一定无法看见她的忧伤的面容。
“为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问什么，但是就这么问了。
“为什么？”他亦在反问。
为什么，你说要帮我圆梦，却在此地，在我决定信任和依赖之时，亲手将它摧毁？
为什么，你能如此轻易地逃开，无视我的心痛，奔向那一片危机四伏的未知？
“我已经竭尽所能，”他终于叹息一声，“但无法继续保护你了。所以我不能，任你走得更远。”
萨莎顺着墙壁颓然地滑坐在了地上。沉默，也是一种语言，能够诉说心境的语言。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普通的上等人，是的，我尊重你的梦想，也的确这么做了。然而贵族，该死的我也是个贵族，所以深深明白事态的严重。整个亚特拉斯，屈指可数的那些海神后裔家族，不知在无法繁衍的压力下还剩了多少。他们必须将你捉回去。更重要的是，万一你遇到某些不测，很有可能成为种族之间战争的借口。”
她冷笑一声，昂起头瞪着他。
“你不也在此？此时此刻，立在这片大陆上！为何偏偏我不能？”
“因为我不是逃家的任性小孩！我是可以保护自己的有能力的男人！科学院委派我来是工作，不是幻想！没有人会对我进行攻击，除非蓄意造反。”
稍微停顿一下，他才继续说道：“今天，因为你的缘故，我的任务被撤消了。相信我，你的梦幻之旅暂时只能到此为止了，越深入大陆，便越会遇到不可想象的危险与困难，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更何况上头的指令我不准备违抗。”
讲到这里，德沃夏克以无可奈何的期待目光注视着萨莎，希望她能理智一点，然而看到她侧靠着墙壁的无助的样子，心中仍被狠狠地揪痛。于是他缓缓蹲下去，半跪在她身旁，抚摸着她的发，不知怎样才能缓解她的悲伤。
她只默默地流泪。半晌，她转过脸来，那双晶莹闪烁的大眼睛也同样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挂着泪珠的睫毛莹莹颤动。
他执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没有办法再说任何话。
她主动以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下滑至鼻梁、柔软的唇，以及坚毅无比的带着粗糙胡渣儿的下巴，如此地轻柔，却让他一动无法动。
“你喜欢我。”她用的是一种介于肯定与疑问之间的语气。
他来不及思考，下一句接踵而来。
“那么放我走吧。”
一瞬间，什么都已明了。
他既愤怒又哀伤地猛推开她。
“等你不需要向男人祈求时，再来以平等的姿态谈你所谓的梦想——而实际上是幻想的东西！如果你以为凭借女性的小伎俩就能达到愿望，我可以立刻告诉你，即使你走出这里，也无法从那些自己招来的目光中解脱，因为你根本毫无自保能力。”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你亲眼看见过，我是如何参加战斗的！多年来的训练，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分别！甚至父亲对我们进入科学院的要求也那样一致！哦，见鬼的科学院，你和你的可笑至极的科学院，将要束缚我的终身自由！而我不能反抗丝毫！”
他真的发怒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整个人狠狠地摁在墙上。强壮的胳膊死死压住她的身体，然而既不能打她，也放不开她，心中的痛楚无可发泄，使他看起来像一头濒临发疯的野兽。
最后，他狠狠咬了她的唇，满腔的爱与无奈化为一场野蛮无比的掠夺。血腥味仿佛带来极致强烈的快感，让他更加忘我地投入这个吻，直到听见她痛苦的哀鸣。
然后他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不能自抑地反复呢喃：“对不起……萨莎……对不起……”
她在他的怀中觉得窒息。那些她曾以为自己已经逃离了的既定的命运，叫人无法不深深陷入绝望般的窒息。
窗外的雨依然不眠不休，此刻像要淹没她的心肺。
归家
8。
悠长的晨钟自白色高塔的顶尖传出，掠过苍翠树林上方灰蒙蒙的天空，伴着清脆的鸟鸣声穿透了淡薄雾霭与遮挡石墙的植物叶片，为沉闷寂静的幽暗房间带来一丝清明。
屋顶的红瓦边沿仍有水珠滴落，圆润地、晶莹地向下坠去，一粒又一粒孤单得不成线，自飞速变幻的镜像里映出绿的藤蔓、灰的墙体、厚重的窗帘以及掩映其后的一张苍白面孔。
那双止不住忧愁的湖绿色眼瞳中，渐渐出现徐徐驶近旅馆大院的马车，车轮把湿漉漉的土路碾出两线明显的凹痕，仿佛是轧在泥泞的心间。
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该走了，萨莎。”
她转过头，不言不语，瞪大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令人心碎的东西呼之欲出。
德沃夏克默默为她戴上帽子，他从不知被人盯着也是如此煎熬，笨拙地将帽子戴歪了又拨正。
“好了，”他终于板着脸严肃说道，“如果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就要敢于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背起行囊大步走出门，丢下他在身后轻轻地叹气。
马车将要接近码头时，一直埋头不语的萨莎突然出声。
“我想……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