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第10章


搁到褪色的帷幕后边罢,因为魏忠贤的眼睛,正在我的故事里阴沉沉地逼视着我的父皇呢。
以我的年龄,我不可能见到过魏忠贤。但是,宫中陪我玩耍的小刘子曾给我找来过一幅魏忠贤的画像。那幅画像绘于夷历1625年,即天启五年,那一年魏忠贤获得了皇帝赐予的“顾命元臣”金印,将东林党的党魁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捕入大狱,乱杖打死。还捣毁了天下的书院,公布了东林党人的黑名单并在全国追杀。战功卓著的前辽东经略熊庭弼,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神秘地毙于非命。但那幅画中的魏忠贤,却带给我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他端坐在一把巨大的椅子上,旁边是虚构的太湖石和潦潦几笔兰草。他的身材中短、肥胖,和所有太监一样面白无须。魏忠贤的表情似乎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地抿缝着,宽大的眼帘松松地耷下来,看起来就好像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而他的皮肉是松弛的,眉头是皱着的,这就透出了一些疲乏,或是厌倦的情绪。那时候,他在扶手上敲一下指头,就可以砍下一颗人头,或者一千颗人头。但是,从这幅画上,我看不出他拥有这样的权力。
当然,我现在知道,在先贤留下的大量典籍里,都反复告诫我们要铭记“ 大智若愚”和“兵不厌诈”的古训。但是,我还是要说,魏忠贤是一个看起来让我产生好感的人。至少他表面的肥胖和憨愚是那么讨人喜欢的,顺从,体贴,温存,还有一种雌性动物般的糯软。对了,是一只受宠的雌猫,他的疲乏、厌倦,正像雌猫的慵懒;而他憨愚表面下可能隐藏的智慧,就如同雌猫在撑起眼帘后射出的两道幽幽的蓝光。。 。。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一卷 木樨地(15)
我曾经把魏忠贤看起来像一只雌猫的想法,分别说给了父皇和老刘公公听。
我的想法近于一种顽童的说笑。但父皇听了,却沉吟了一刻,他说,“哦,他真的像是一只雌猫吗?”老刘公公没有说话。他只对我报以长长的沉默。那时候已是父皇登基一十六年后,他们过于审慎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魏忠贤怎么会让他们如此讳莫如深呢?
还是回到天启七年的秋天罢。和六部尚书以及烧饼铺的吃客一样,魏忠贤这只慵懒的雌猫嗅出了危险。天启皇帝的死,使他被迫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君主,这就是我父,新皇帝崇祯。那时候,魏忠贤几乎拥有支配帝国的全部实权,禁卫军,内阁,财政,漕运,盐粮,组织系统,以及特务和宪兵等等。他最大的愿望是新皇帝能够维持现状,但同时他又本能地对此抱着悲观的态度。他知道自己最终的选择,肯定是一种诉之于力量的摊牌。为此他做好了准备,将有形和无形的箭,都悄然搭在了强弓硬弩的弦上。在这个多事的秋天,魏忠贤整满六十周岁,心智与体能正值从容不迫的耳顺之年。
父皇的实足年龄尚不到一十七岁。登基之前,他在自己的信亲王府中过着那种重门深锁的生活。一切细节,至今不为外人所知。我猜想,父皇打发时日的方式,一是长久地看书,一是长久地看天,站在院中心看那块长方形的天空,听风吹竹动,雁鸣黄昏。现在,他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成了大明帝国惟一的“万岁”爷。但是,他除了只比魏忠贤的“九千九百九十岁”多出十岁外,几乎一无所有。
然而,魏忠贤惊讶地发现,新皇帝对自己的险恶处境浑然不知,对魏忠贤的巨大存在,视而不见。有好几次,魏忠贤经过深思熟虑,以太极推手的方式,挟着刚猛的内力向父皇发起口头试探时,父皇都一律还以客气的微笑与沉吟不语。再后来,魏忠贤还发现,新皇帝常常擅离朝廷,微服悠游去了。
紫禁城深处那只警觉的雌猫,射出了她令人发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预谋中的对手身上。
对于父皇的秘密出游,按某种诗性的解释,是他在阳光亮得刺眼的金銮殿行过登基大典后,想再寻找一处凉阴匝地的地方,行自己成人的洗浴,从而揖别那过于冗长的少年时光。
一零
木樨地的秋天杂花错开,现出了她繁复而凄迷的色彩。在淅淅沥沥的雨后,湿润的红叶落下来,如同斑蝶扑打着那些悄然无语的瓦屋纸窗。行过晌午,天空一片放晴,阳光干净而爽脆。木樨的馥郁芬芳,却因为老主母的猝然弃世和丹桂不理家政带来的惶然,濡染上了感伤的气息。
但是,对于首次拜访这处帝国秘境的父皇来说,他一定以为今天的阳光和今天的氛围,正是每天装点木樨地必不可少的一个部分。我说过,父皇不足一十七岁,敏感,矜持,虽然紫禁城外的花花世界足以让初涉其中的每个男人心荡神驰,而他却努力显得像一个倜傥不羁的浪子,醉入花丛恰似一次闲逸地信步。他时而停下脚步,深深吸入一口木樨地的阳光与芬芳,时而将那柄湘妃竹的折扇大张开来,护在自己的胸前。那扇上他用批阅奏折的御笔,飘飘洒洒地写着前蜀亡国之君王衍的《醉妆词》:
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其实,他从前仅仅听说过木樨地的存在,而现在,他对桂树与桂花的理解,也只有字面意义上的那么肤浅。当他独自登上丹桂的小楼时,他并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甚么样的事情。
第一卷 木樨地(16)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那堆为阳光照耀的陶罐,陶罐高低错落,它们没有釉彩的表面把阳光安静地吸进去,现出一片晕染的湿润。他把目光收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一个女人的床前。
那女人身上只懒懒地盖着一件鹅黄的披风,背对父皇侧卧着,她的体姿,看起来就像一张等待拉开的软弓。父皇看不到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熟睡抑或假寐,因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自己上楼的脚步声。父皇就那样站着,有一小会儿,他显得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此时此刻,应该如何去做。
但父皇迟疑不决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这时他想起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如此的重要,以致于他为了抑制心中如潮般的激动,不得不久久地去眺望窗外的秋色。窗外的秋色是他所熟悉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他在信亲王府中过着深藏不露的生活时,他凭借嗅觉就能知道秋天的来临。他爱秋天,秋天的大气中飘荡着温厚而辽阔的物质,混合着花香、陈酿、麦垛和腐叶败草的复杂气味。木樨地的秋色是他所爱着的北京秋色的一部分,但是更富有深浅浓淡的层次,绵密、细软而又结实,一丝一缕都闪耀着阴郁的光影。他长长地呼吸着,他辨别出了木樨的芳香,同时,他也辨认出了床上这个软弓般的女人的体味。他伸出双臂,把这个用背脊对着自己的女人,翻了过来。
丹桂从床上转过身子时,她的双眼是睁开的。在鹅黄的披风下,她穿着粗服,蓬乱着头发,她的左腕和右腕交叉着护在额前,它们掩蔽着同时又衬映着她的眼眉。她沉思似地抬眼望着父皇,她脸上的神情也许表明,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她并没有吃惊。
父皇和丹桂四目相接时,微微嘘了一口气。丹桂的眉毛又长又弯,眼睛斜斜地向后挑出去,眼角一直连着了眉梢。那时候,父皇还不懂得,这就是绣像画上关羽那种义薄云天的丹凤眼。丹凤眼长在男人的脸上,就像是火,让你时时感受到他们诚实的热情。丹凤眼长在女人的脸上,就如同是水,带有你一触即溜的阴凉。而我的父皇只是觉得,这副眼眉怪怪的,是怪得来不可思议的。
父皇虽然不足十七岁,但他也能看出,这个女人的好日子已经快要用完了。在她不饰铅华的脸上,芳泽凝脂黯然褪去。她的*软软的,挂在胸前左右摇曳。她的身子曾经是苗条而修长的,但现在腰臀之间失去了先前弧光一般跌宕的曲线。但是,她的眼眉却奇迹般的稚嫩清澈,虽然捱过漫漫的风尘,却是一派少女的天真和迷糊。大概不会有人相信的,木樨地那种朝云暮雨的日子没把她调教得更聪明,反倒是四季不散的桂花香,使她的心智、官能都和嗅觉一道变得日益麻木、迟钝了。她的这一双丹凤眼眉之于她的一躯世故人身,就像冬天阴霾沉沉的淤湖上,还触目惊心地留着两朵一掐见水的粉菡萏。
父皇侧身在床沿坐下来,他伸出左手,用指尖在丹桂的丹凤眼和弯弯细眉上划动,就像一个发蒙的儿童在凝神屏息地描着红。
丹桂举起手,挡住了这个陌生的少年。她说:“孩子,你是谁?”
父皇站起来,把双手剪在身后。他以君临天下的方式,俯视着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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