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一百二十天》第43章


台灯发出晕染般的光,像层白色面膜覆在脸上,她盖着薄毛毯,裸露两只胳膊,左手上臂正面,粘着像是注射后的创可贴,而在床脚下有注射器和药瓶。
床头柜上四个女人的合影依然微笑。
程丽君茂密的黑发之间,依稀散发着某种奇怪的气味。
薄荷味。
跪在地上悲泣的梅兰,已明白杀人凶手是谁。
窗外,夏至过早地天亮,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像要刺瞎眼睛。这间杀人的卧室,一切重新鲜艳起来,包括床上死去的女子。
擦干眼泪,她不曾打电话报警,而是在别墅停留一个小时,小心翼翼,擦去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她又从程丽君的手机里,找到崔善所有的信息,然后删除。
如果,警察问到她这晚在哪里,她将回答在家里休息,反正老公在三亚开会无法证明,说不定正在酒店抱着新欢睡觉。
屋檐落下细雨,回到黄梅天的节奏,女人无声地出门,绕过保安和摄像头离去。
梅兰决定亲手为程丽君复仇,用绝望主妇联盟的方式。
最终章 黑色的羽翼
冬至,最漫长的黑夜,也最适合去另一个世界。
深夜十点,再过四十分钟,火车就要开了。
县城火车站隔壁的街道,卖红梅烟小店的电视机里,响起一首老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图个平平安安。
羊肉火锅的小饭店即将打烊,服务员来催客人结账。崔善抹去眼泪,合上X的日记本。最后几段字歪歪扭扭,难以辨认,圆珠笔油被雪水化开,像一团团淡蓝色云雾。夏至开始,冬至结束。从最短暂的那一夜,到最漫长的那一夜。打明天起,再不会有人记得这个故事了。
面对墙角的火炉,崔善只犹豫了两秒,便把X的日记本塞进去。冬天木炭燃起的火舌,凶猛地吞噬纸页和墨迹,烧成一片片灰烬,黑色羽毛似的,飘上积满油烟的房梁,转眼无踪。
拖着行李箱走出小饭店,她从山寨LV包里,掏出ZIPPO打火机,以及细长的女士烟。天鹅毛般的大雪再度降落,如撒上天的白色纸钱,让人睁不开眼睛。点火的瞬间,过年烟花般闪烁,从她刚抹上蜜色唇膏的嘴边,缓慢吐出一团蓝色烟雾,被风卷到小街深处。忽然,她想起小时候常在这一带买糖吃。
崔善取出那支录音笔,也是X在巴比伦塔顶留给她的礼物。幽暗地面上满是积雪与水洼,她小心蹒跚着向火车站走去,抽着薄荷味香烟的同时,将录音笔靠近嘴唇——
亲爱的X,对不起,你一直叫错了,我不是奥杰塔。
我是杀人犯。
6月22日,夏至,我的生日,凌晨五点多,我潜入程丽君的卧室。
我既未放弃杀人,也没有犯罪中止,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女人,只想尽快杀了她——为妈妈报仇?为林子粹?算了吧,我只是为了自己,永远不要再回到过去。
完成注射准备工作,我没有丝毫犹豫,用针尖刺入程丽君的左上臂。伪装成她自己打针的角度,我轻轻推下注射器,时间仿佛慢了十倍,看着药液缓慢注入程丽君的身体。
我拔出针管,像护士那样,用消毒创可贴粘在她的针孔上。
然后,安静等待了五分钟。
这辈子最漫长的五分钟。
感觉她已断气,我再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摸了摸她的颈动脉。
她死了。
我异常冷静地抓着程丽君的右手,强行掰开温热的手指,在针筒合适的位置,留下她的指纹。
最后检查一遍房间,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包括自己的毛发或其他什么,我逃出了别墅。
奇怪的是,我确实发现底楼厨房有个人影,当时我非常害怕。但是,当我被囚禁在巴比伦塔顶,你让我用录音笔讲述真相时,我忽然想到那个人……
于是,我对你编织了一套谎言:我没有杀人,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而犯罪中止的崔善,则是无辜的牺牲品,你一定会选择相信我的。
这个事实令你很难接受吧?为了骗取你的同情心,为了重获自由逃出生天,我篡改并捏造了这最重要的一段。
X,真的很抱歉,如果在空中监狱,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恐怕你永远不会把我放出来。
但,这是拯救自我的一种方式,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差点忘了,还要告诉你——程丽君并不是我杀过的第一个人,在过去短暂的人生中,我还杀过两个男人,你能猜出来吗?
如你所愿,我已经用张小巧的护照,还有你送给我的钱,买好了明天出国的机票,经悉尼转机前往索多玛共和国。再过一刻钟,我将坐上夜班火车,赶到省会的国际机场出境。
黑天鹅将飞去另一个世界。
我叫奥黛尔。
X,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吧。
我们地狱见。
风雪弥漫的小街尽头,已能望见火车站的灯光。
崔善将录音笔塞回包里,抬起咖啡色雪地靴,踩灭ESSE烟头。她顺手戴上一副金属耳机,连接手机播放功能。此刻,背后数尺外的角落,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黑夜里观望不甚清楚,以为她佩着一双钻石耳环。
那是张爆满青春痘的脸,乡村非主流发型底下,藏着一双饥饿的眼睛。他的爷爷是个老猎人,床底下藏着一支生锈的猎枪,这辈子最风光是三十年前,在流花河上射杀过野天鹅,大方地把肉分给乡亲们吃了。三年前,少年从流花河乡初中辍学,跑到县城建筑工地打工。上个月,包工头携款逃跑,他没拿到一分钱薪水。眼看就快要过年,实在没脸面回家,正在黑暗中徘徊,正好遇到崔善路过。年轻时髦的女郎,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拖着亮色的拉杆箱,手上有漂亮女包——明显的LV标志,他只知道这种包很值钱,有钱人才用得起,说不定藏着很多钞票。
就要走到灯光下了,有人突然抓住崔善的包。本来倒也没什么可惜,但包里有索多玛共和国的护照,万一遗失无处可补,明天就不能远走高飞。她自然拼命反抗,双手紧抓着包带,期望引来路人帮助。
这是少年的头一次抢劫。在浓烈的薄荷味中,他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以为警察即将赶到,又不想放开LV包,慌乱间抽出一把尖刀,没来由地往她胸口刺去。
静音。
跪在冰冷的雪地,帽子坠落,头皮微凉,崔善什么都听不到。某种冰凉的金属感,穿透天鹅绒大衣,割断项链坠子,进入胸腔与内脏,犹如男人坚硬的身体,又像藏着剧毒的针头。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像片黑色的羽毛,被风吹过肮脏的小街,飘上围墙的铁丝网,俯瞰铁道间的十二节列车。
十八岁的少年,捧着LV包躲入幽暗小巷。他并不知道自己抢的是个山寨货,淘宝上只卖两百元。而包里最值钱的,是某个地图上也看不到的国家护照,还有一支刚用过的录音笔。
冬至,22点30分,火车站的小广场,最后一盏昏暗路灯底下,有个年轻女子仰卧在雪上。黑天鹅绒大衣颇为扎眼,撕裂的纽扣撒了满地。口袋里滚落出一副迷你耳机,像条蜿蜒曲折的细蛇,远远爬行到路边阴沟,冒着热气的垃圾中,渗出双簧管与大小提琴声,羽毛般轻。面色略显红润,长发如黑丝绸绣于白棉布。瞳孔放大中,一粒雪坠入,缓缓融化。像七岁女孩,瞭望夜空,宛在巴比伦塔顶。
这双眼睛最终所看到的,寒冷暗淡的云层,依稀有只黑天鹅独自飞过,风雪兼程地跋涉两万公里,前往南太平洋索多玛群岛过冬。女人鲜艳欲滴的血,竟如春尽时分的繁花,渗过天鹅的黑色羽翼,依次将火车站前的白雪,描成耀眼的绯红……
在最漫长的那一夜,四周匆匆的路人,都急着赶末班列车,没有人看过她哪怕一眼。
蔡骏
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初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4日星期二平安夜二稿于上海
2013年12月28日星期六三稿于上海
2014年1月19日星期日四稿于上海
2014年1月31日星期五农历马年正月初一五稿于上海
2014年2月24日六稿于上海
2014年6月1日星期日七稿于上海
后记
当我们偷窥时想些什么?
村上春树有本散文集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在此我无意于讨论村上,我也不是村上粉丝,只是单纯地喜欢这样的名字,比如:当我们处理尸体时聊些什么?当我们挖鼻孔时思考些什么?当我们被关在二十层楼顶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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