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槐楦?br /> 有人招呼说:“他梨花嫂子来了?”
“赶集呀?”梨花也招呼道。
这声沉稳的、低音调的女声使小姑娘抬起头——看了铁梨花一眼。低下头,又抬起,看了第二眼,掩饰不住满心的好奇,好像是说,这位婶子的面容和打扮跟这个乡土小镇好不合宜呀。
“婶子要写信?”姑娘问。
“你先给这位老总读信吧,”她笑笑说。
姑娘在给中年军人读信的时候,铁梨花始终盯着姑娘头顶的招牌。上面那“家书抵万金”几个字笔画如刀刻斧凿,朴拙却气魄很大。这就是这一代读书人崇尚的“魏碑”。能把魏碑写这么好,功夫和境界缺一不可。
“闺女,你叫什么名字?”铁梨花问。
“您就叫我凤儿吧。”姑娘答道。
铁梨花心里一动:又是一个凤儿!但马上她又想,多少人望女成凤?叫凤儿的女子太多了。这个凤儿不知会是什么命。天下凤儿又有几个有“凤”的命运?读完了信,她被铁梨花打量得不自在了。
“婶子您有事儿?”
“想让你写副对子,可这时又不过年。”铁梨花的话让周围人笑了。“闺女,你这字写得真好,谁教的?”她指着姑娘头顶的横幅招牌说道。
“我的字可不敢往那么大写,”叫凤儿的闺女笑道:“没真功夫,字一写大就露馅啦。那是我爹的字。”
人们没注意到叫梨花的女人愣了一下。
“那我就给您写一副对子吧。明年过年贴呗。”凤儿说道:“不贵,我只按三毛收。我还搭纸搭墨钱呢!”
旁边的军人们说这个闺女还挺会揽生意。闺女回敬他们,她不是挣钱置地买房;她这是屯钱办学哩!办啥学呀,日本鬼子把洛阳城都围了!那就不办学了?不念书当了亡国奴还挺乐呵!当兵的自己和自己争开了。
一个头上打绷带的军人又挤回来,手里拍拍信纸。“喂,我说,你这都写的啥呀?”那军人质问凤儿。“我说的你都没给我写上去!”
另外一个伤兵也用木拐开路,走近凤儿的写字桌。
“我刚才说那么一大堆,你怎么才写这几行?”瘸腿兵问道。
头上打绷带的兵说:“再说了,我的信是给我媳妇写的,他的信(他指那个瘸腿兵)是给他爷爷写的,怎么让你一写,都写成一样儿了?!”当兵的要动武似的。
凤儿看着他们,并不害怕。
一个膀子吊在胸前的兵抓过瘸腿兵的信一看,也急了:“我不识字也看出这两封信跟我这封一模一样!”
瘸腿兵真要露出丘八本色了:“你这是骗钱不是?老子们打日本小鬼子,脑袋没丢丢了胳膊腿,到了后方你还敢榨我们拿命换的几个钱?”
铁梨花赶紧上前挡住瘸腿兵。
瘸腿兵转身,朝大伙扬扬手里的信纸:“我写给我那四世同堂的一家子的信,跟这两封一模一样!这小丫头片子,学什么不好,学骗钱!”
“我们在洛阳死守,横着抬下来的比直着撤出来的还多!我脑袋里还留着小日本的弹片呢!”头缠绷带的兵说。“我们连长就死在我身边……”他泪水冒上来。
“我能给您这么写吗?”凤儿插嘴道,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道理:“你们家的老老小小,接到这样的信,还不哭呀!”
断膀子的兵说:“可这是实情啊!”
瘸腿兵说:“我是写信告诉我媳妇,我折了一条腿,人不全乎了。就是命大能回去,也种不了地、打不了柴、推不了磨了。我们家乡穷啊,娶个媳妇不易啊,我是让她改嫁给我兄弟,好照顾我爹娘一辈子,我死了也闭眼了……”他开始抹泪吸鼻子。
“大伙听听,这话我能往信里写不能?”凤儿说。
铁梨花心里对这闺女一阵油然的喜爱,又骂自己妄想,这么好个闺女你想弄回家做儿媳?呸!……
“等这封信到你媳妇手里,没准是七八个月以后了。那时没准你们真打了胜仗,你的腿没准也长好了。你肯定得后悔呀!把多么好一个媳妇让给了你兄弟!”
凤儿调皮地乜斜着眼睛,周围又是一片哄笑。
凤儿又说:“对老人对女人你们还不挑好听的说?胜仗败仗,只要你爷爷、你爹妈、你媳妇知道你活得好好的,比啥都强。”
“这闺女,挺懂人心思的!”那老太太说。
铁梨花人走了,眼睛还舍不得离开“家书抵万金”几个字。她想问闺女的姓氏,又怕一问自己就没得梦做了。闺女真姓柳的话,就是说天赐娶了媳妇。哪里会这么巧?这一带练“魏碑”的人多了。她走到集市上,觉着无力也无趣得很。
回到家里,她做事、行动都疲疲沓沓。正在柴棚里抱蜀黍杆点火做饭,听见脚步声近来,她直接抱着一堆蜀黍杆就去大门口,发现自己让蜀黍杆占着手,没法开门,又跑回去,把蜀黍杆放在柴棚,一边对门外叫着:“牛旦,等会儿,我这就来开门!……”
门外响起栓儿的嗓音,大声告诉她,他把一筐刚掰的嫩蜀黍搁门口了,他就不进来了。还没等他交代完,铁梨花已经又跑回门口,把门打开。她的行动很少像这样缺乏顺序。
“这是我家地里的蜀黍,您看穗儿多满呀!想叫婶子尝尝。”栓儿在门口跺着脚上的泥土。
“牛旦还在地里呢!”铁梨花说着,一面用围裙替栓儿抽打身上的土。“行了,现在干净了,进来吧。”
“我不进来了。”
“夜里瞒着婶子出去发财,不敢进来了?”
“轮着咱发财吗?”栓儿嬉笑着,露出一颗虎牙。他长得像父亲,长臂细腰,长眉细眼,人不高,却非常匀称,一笑起来你总怀疑他在和你瞎逗。
“还是我栓儿懂事,啊?夜里出去发死人的财,白天下地,赶集卖东西,该干啥干啥!”
“婶子可冤死我啦,我早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了!”
栓儿妈去世后,他把铁梨花当做自己母亲。但他明白这种干亲关系有空子钻,梨花不会把他当牛旦那样严厉管教,所以偶尔他会跟曾经盗墓圈里的人来往,极偶然地,他也会出一趟夜差。
“别说你了,有时我都想再干两件漂亮活儿。”铁梨花抽着烟袋说道:“谁让咱们这儿土好呢?地上的土打个洞就是屋,地下的土里尽是宝贝。再说,一听说这个大帅,那个狗官明火直杖把某某的墓给盗了,我就生气。就那些笨蛋也干我们敲疙瘩这行当,给我们盗圣脸上着粪呐?他盗还不如我盗,凭什么他既窃国又窃珠……”
“婶子说得太英明了!您要是亲自出马,那天晚上我跟牛旦肯定不白忙活!”
铁梨花慢慢从嘴唇上捻下一根烟丝,眼睛瞅定他。栓儿知道自个儿入了她的套,让她套出实情了,呲着虎牙笑了。
“你俩,谁出的主意?”她问。
“婶子,您捶我我也不能告发牛旦儿!”他直是乐。
铁梨花知道这是他在耍贫嘴。牛旦虽然这么大个子,但是没有栓儿他是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的。
“栓儿,你妈走的时候,你才十岁,婶子待你跟牛旦没二样:剃头一剃是两个青皮鸭蛋,做鞋一做两对千层底,婶子那时敲疙瘩,就为了你和牛旦能做正经人,好好地读几天书,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衬,等我一蹬腿走了,你俩还是一家子。你比牛旦聪明,懂事,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明白。盗墓这天杀的行当,能让多亲的兄弟都成仇人,多少亲人自相残杀,就为了尸骨边上那几件臭烘烘的珠宝……”
“婶子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栓儿脸涨红了。“就是掘出个金銮宝殿,牛旦假如说,哥,这个我要了,我连个愣都不会打,就会对他说:拿去吧,兄弟。”
铁梨花不说什么了。她沉默的时候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慌。
“您以为我做不到?”栓儿都有点恼了。
铁梨花还是不说话。“我跟您赌咒……”
“不许赌咒!敲疙瘩的人可不敢赌咒!记住了?”铁梨花厉声说道。
她说着便往柴棚里走,刚要伸胳膊,栓儿手快,已经抱起一捆干蜀黍杆向厨房走去。铁梨花跟在他身后,心里感叹栓儿的体贴,而牛旦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宝宝。
“跟您实说吧。婶子,”栓儿搁下蜀黍杆,转身脸对着梨花。厨房的窗子被晒在那儿一串串红辣椒挡了光,但栓儿羞红的脸还是让铁梨花看见了。“我想娶媳妇。”
“看上谁没有?”
“我跟牛旦一块儿看上了一个闺女。我说我让给他,他说他让给我。”
“又不是块油馍,让来让去它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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