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还是不走,她往哪里挪,它往哪里跟。
“我不偷你家东西!瞧瞧这屋里,有东西叫人偷没有?……”梨花一面和狗说着话,一面用块抹布擦着窗棂上的土。从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见过洞走出两个人。是孩子的家长。她不愿意别人猜想她和天赐的关系,所以打算在屋里躲着,等家长们走了再出去。
凤儿挑了一挑水下来。她走到桐树下,敲了几下栓在树杈上的小铜钟。
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柳天赐大声说:“下课喽!”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下才站起来,有的土坯倒了,哗然一片声响。
来的两个家长姓李,是村里的富裕人家。今天轮到他们给先生做派饭。他们放下装饭的篮子,就领着自己的儿子告辞了。凤儿挽留他们坐一会儿,李姓女人说,叫柳先生吃顿清静饭吧。又嘱咐饭篮子里装的有荤菜,别让它凉了,也别让狗叼了。
凤儿说:“我们黑子才不会那么不主贵呢!”
柳天赐一面跟着凤儿送客,一面说:“又做荤菜干啥?晚饭做个汤就行了……”
凤儿说:“可不吆?派饭是天长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过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来,说:“看我们这闺女会说话不会?鸡是自家养的,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宰一只也就给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饭一桌菜,真的成了过小年。梨花让凤儿捎了几张她烙的单饼回家给她女婿栓儿,又结结实实装了两大碗菠菜炒鸡蛋、萝卜丝炒粉条搁在饭篮子里,让小两口卷单饼吃。她催凤儿赶紧回去,她爸有她来照应。
“梨花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儿该回来了。”
凤儿走了之后,铁梨花和柳天赐一边吃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虽然他们在二十年里寻找自己的魂那样寻找对方,可眼下单独在一块儿,都不敢打听他们最想打听的事,比如凤儿的母亲是谁,比如赵家是否知道他们三代单传的男娃还活着,比如梨花离开赵家如何带着孩子漂流的……
饭后天赐把胡琴拿过来,拉了一段“陈三两爬堂”,曲调在他的琴弓下变化万般,乍一听完全不同了,非常优美凄婉。
卧在一边的黑子,脸也悲伤欲绝,两个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个让人心里带劲的!”梨花嗔他道。
天赐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转脸对梨花说道。
“胡说。那时你拉琴就跟现在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里头的事,咱谁也不问谁,行不?”天赐说。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凤志的劲又上来了。“你伤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从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干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梨花猛地推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见她正瞪着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他。
“你这么苦自己干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该着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还不了你这情分!”她又哭又闹,也不怕谁听见了。
天赐不辩解,也不躲她胡乱落下的拳头。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谁都别招她爱,她爱起人来野着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没边。她渐渐安静了一些,哭还止不住。
“是我该你的情分。那时候,我家要不那么穷,早早盖上新房,早就把你娶过门了。”天赐说。
一说又触到她的伤口了。她哭得又狂暴起来。
他只好喃喃地说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见你……你看,不是找见了吗?”
“你该死!”她突然说。“找不着我,你为啥不娶个媳妇?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妇她不是能照应你吗?!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没一根黑头发、又老又瞎,才来找我,让我看着心亏理短!”
“你说什么?”
他寒心的声调让她冷静下来。“你说我没一根黑头发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这回她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天黑的时候,铁梨花从柳天赐身边起身。她真是舍不得他身上那股温温的热度,还有那股“天赐气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凤品说,柳天赐身上有股香气。凤品笑她说傻话,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烟臭就是脑油臭,再加上脚丫臭。现在她想,一个清风道骨如天赐的男人,身上没乱七八糟的任何气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轿啊!”
“这么大岁数还弄那?”
“花轿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床上了。”
“行。那我等学校办扎实了,就扎个八抬大轿来接你,说定了?”
“定了。”
两人虽然是逗耍口气,但都明白这比山盟海誓还算数。从这一晚开始,铁梨花又像当年头一次跟柳天赐定亲那样,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赐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收了秋庄稼后的一天,保长让各家出一个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个七八百户的大村,村公所被小伙子们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长闹,说一年抽两回壮丁签,各家还种不种地?不种地拿什么交税?拿什么交这大帅那老总派的粮?
保长是个四十岁的精刮瘦子,常常在庙会上票戏演旦角。他请求小伙子们不要和他闹,他和他们一样愤愤不平,因为他亲侄儿也在抽签行列里。
牛旦和栓儿最后进来,一见这阵势栓儿就想溜。保长一眼看见他,说:“陆大栓,要是能溜,这儿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儿只好耽搁下来,找个角落,脱下鞋往屁股下一垫,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还在和保长闹,在一边凑了会儿热闹,也挤过来,脱下鞋挨着栓儿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古旧的铜钱,叮叮当当在砖地上掷。
“耍赖,啊?”栓儿偷虚着眼看他。“赢的算数,输的重来,是不是?”
“五把三胜!”牛旦说。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说输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儿郑重地看着牛旦:“我要是中了签,你可得帮我照顾凤儿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壮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签去当壮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说话了,接着掷他的铜钱。栓儿明白了,他凑到牛旦耳朵上说:“来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儿又凑上来说:“你想敲了那个疙瘩,就有钱行贿,保长就不抽你的签了。来不及了。”
牛旦说:“我才不算那个呢?”
“那你算什么?”
牛旦不理他,闭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后他一松手,又把铜钱抛起,眼看它落下,又滚了两步远。他捡起铜钱,哈哈地笑起来。栓儿觉得他的脑筋对付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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