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雨长的烟头;交待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儿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闩: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到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瞎出风头”大概是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作好玩。她噘起嘴唇说:“哎哟;小气!”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鞍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趴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然后她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
小穗子的检查很快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墙角有一对藤沙发;铺着蓝印花土布棉垫。曾教导员拿出一个茶色玻璃瓶;里面盛着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哨叮哨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这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放进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又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邵冬骏都向组织交待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曾教导员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前一凑;和小穗子便成了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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