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流氓干出这种事来?”
小菲哭起来。下乡土改的第二个月,欧阳萸和三个文工团的人去区委开会。小菲正好在区委教干部唱歌。晚上欧阳萸独住一间房,小菲和另一个女生住一间房,半夜起来上厕所,见欧阳萸房里还亮着灯,便鬼使神差地去敲门。现在小菲想起来,那桩事前前后后都甜蜜销魂,惟有它本身不好,太疼,疼了好几天。她糊里糊涂地想起这几个月的不适。原来她小菲的身子那么欢迎欧阳萸,已经留住了他的种。
“妈,他也是个老革命。”
一句话母亲就安静了。
“他是抗战干部,才十四岁就进过国民党反动派的监狱。打枪骑马都好,是我们政治部最年轻的团级首长。”
“多大岁数?”
“二十五岁。”
母亲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个小白脸勾引你!上来就这么没规矩,连我的面都不来见,就敢和你怀小毛头,我要去问问他,共产党从他十三四岁就教育他,怎么就教出他这样的东西?!”母亲抹下褂子上的护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妈你去哪儿?!”
“去找那个王八孙子!问问他共产党怎么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他非要找都旅长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母亲顺手捞起拖把,调过头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从短裤里流出来,顺着光溜溜的大腿小腿流到被虫蛀空又裂了大小缝隙的老旧地板上,无漆的地板很吸水,马上就只剩一圈半潮的地图形状。小菲呆住了,天下怎么有这样的母亲。
“怎么样?天下就有我这样的妈!你承认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
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图,心想,革命一场有什么用处?当了个人人拥戴的解放军,母亲该怎么羞你还怎么羞你。
“解放军就不是我女儿了?解放军没教育好你,我来教育!你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小菲嘟嘟囔囔地说,他们都忙着呢,又是抓人又是毙人,哪里顾得上打算。母亲替她打算:赶紧和他结婚。反正解放军婚姻大事办得比过家家还快当,赶紧过家家去吧。小菲说还要打报告,还要组织批准。母亲一拍桌子,那还不马上打那鬼报告去?还不催在组织屁股后面,叫组织行个好,快当些批?!小菲告诉她,组织又不是个人。它是什么东西?是一大帮子人。好吧,就跟在一大帮屁股后面催吧,催着把报告明天批下来,明晚就结婚。不行!不行什么?怕羞啦?早怎么不晓得羞啊?
小菲从家出来已经八点,天刚刚黑。她回到文工团宿舍,倒头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奇怪极了,本来要在夜里好好想个点子,睡着了浪费一夜时间。现在的时间浪费一分钟肚里孩子就大一点。她起来给欧阳萸写了封短信,说出了大事,要他务必请假回来一趟。信写完,她不但不再心烦,一阵阵小快活从心底往上冒,在院里走路搔首弄姿,骨头轻就骨头轻吧。
信刚寄出去,中午欧阳萸就回来了。小菲问他是不是收到了他的信,他摇摇头。他锁着眉,烟是抽油了,样子像有几十年烟龄。他告诉小菲其实在他回省城之前霍队长已经给政治部搞了他的汇报,说他身为政委立场有问题,同情敌人,右倾。是那位老大姐把他调去党校学习的,避开了风头。他很快要转业,当刚刚成立的省文化局副局长。说完之后,他闷声闷气地叹息。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二部分
灯光里的三代女人(5)
“你特地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小菲笑着说。
他打个手势,叫她跟他走。两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街两边都是凉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阴凉里。头一眼看见他,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白衬衫束在军裤里,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衬衫的袖子有齐齐的折痕,是给熨出来的。他的整齐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调。
“你怎么这样了解我?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母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阳萸认真地看着她:“我伤害你了。”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阳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来从没被他作为平等的谈手来对话。他推荐书给她读,是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谈话对手,但他发现工程浩大,竣工遥遥无期,就半途放弃了。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阳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阳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阳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没办法的事。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阳萸一个人在洞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小伍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基本上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党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飞。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内衣,吞下三个水煮荷包蛋,杀出门去。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缠缠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流浪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裤,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缠胸裹腹,人都缠硬了,缠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高潮,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饱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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