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第43章


逢礼拜天,欧阳萸还会带一家三口去玫瑰露法国菜馆,小菲爱吃的菜他念念不忘,每回都点。有时她提醒他:“喂,公款还没还清呢!”他会说:“你这个人煞风景吧!”不仅如此,衣料、皮包、发饰,他不断地送给她。去裁缝店量衣,他拿本书坐在碎布上等她,出门弄得一头一身断线头。 
小菲把新做的衣服拿回家,穿上让欧阳萸看,他却敷衍了事地抬抬眼睛:“蛮好蛮好。” 
她跑到女儿房间,让女儿赞美。女儿正趴在床上看书,手里拿一块花生糖。她抬起脸看母亲昂首阔步,对她的溢美之词充满期待。 
“不好看。”女儿说。 
“为什么?” 
“像个女小开。” 
“胡说。” 
“这种笔挺的、紧邦邦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出!” 
“爸爸喜欢。” 
“那你干吗问我?” 
“真不好看?” 
“我要看书了。我发现你们大人有时候挺无聊的。” 
“越来越没大没小!” 
“对不起。”这是个傲慢无礼的“对不起”。 
小菲觉得女儿情绪不稳,大概青春期的缘故。她不想再招惹她。过了几天,小菲接到都副司令的邀请,让她去帮观摹一出独幕剧,是军区的业余文娱骨干为春节赶排的。小菲便带上了女儿。坐在都副司令的小车里,她发现女儿盯着她紧腰的花呢西装看。她把头发用个骨制发针别在头顶,脖子上系了一条米色纱巾,结子不系在正中,而系在肩上,纱巾一头飘在前胸,一头荡在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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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副司令张开双臂迎上来,把小菲两手抓着不放。“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示范示范,看看我们部队的老前辈演员是什么素养!”老头子说。 
他放开了小菲,又对着小雪张开双臂。小雪一向躲闪贼快,这回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把比他个头高的小姑娘往上一举,哈哈大笑。 
“当时你不变卦,这就是我的女儿了!”他小声地,挤眉弄眼地对小菲说。“不过现在,也算我女儿!” 
看完戏,小菲走到大礼堂台上。她先是官样文章地表扬了演员和导演,然后叫女主角把一段戏再来一遍。刚说到第二句词,小菲便丹田气十足地叫道:“停止!”她把刚才的两句词连说带比画地来了一遍。什么都好,就是觉得动作起来衣服嫌紧,有些约束她的腰、臀动作幅度。她刚停下,所有业余演员们都给震住了,然后全拍起手来。都副司令在台下大叫:“怎么样?名不虚传吧?听听人家那嗓音打多远!跟通了电似的!看看人家那是什么精神头?蹦跳就是蹦跳,跳起来比你们这十七八的年轻多了!……” 
都副司令说着话,小菲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欧阳雪。她耷拉着脑袋,肩膀蜷缩起来,平时蛮挺拔一个人,这时背也驼了。小菲又做一遍指导,纠正演员的发音,自己一手摸着腹部,一手做成一个招展姿势:“声音从这里……这里出来,想到最后一排观众,跟他说话!放远!放远!……”她挺胸收腹欠脚跟,人和地面不再是九十度垂直,而是大大向前倾斜,以脚为根,整个身体成一棵斜探出悬崖的“迎客松”:“远……远……” 
女演员做了几回,自己羞坏了,蹲到地上笑起来,脸像一块红布。 
欧阳雪的脸也像一块红布。 
戏接着往下走,小菲纵身一跳,从舞台上跳到台下,身轻如燕。她坐在欧阳雪边上,说:“开——始!”大厅都是她的共鸣箱,嗡嗡直响。“停止!”她站起来,走向前一步:“这个动作要肯定一些,不要忸怩!……”她示范了两次,花呢西装成了绷带,她身子在里面扭不动。 
“妈妈,衣服要扭绽线了!”欧阳雪小声说。 
她顾不上理她,又纵身上了舞台。过一会,她浑身出汗,把外衣脱下,里面穿件鸡心领的黑毛衣,要曲线有曲线,要直线有直线。 
欧阳雪把头埋在两只手掌上,像是打瞌睡过去了。 
但等小菲回到座位上,发现她两只脚烦躁地颠动着。她小声对女儿说:“耐心点,妈妈在工作。”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5)
“谁不耐心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别扭?” 
“你要让爸爸来,看见你这样,他会更别扭。” 
“演戏你又不懂!” 
“好可怕哟。” 
“什么意思,你?” 
女儿不再说什么,眼睛看着地。小菲对着台上喊出一声浑厚的“停——止!”女儿在坐位上猛一扭,座椅翻板“咔嗒”一声。 
小菲不和门外汉的女儿一般见识,把戏排到了底。晚餐是首长小灶设宴,请小菲和欧阳雪以及导演、编剧,做陪的是两位主角。人们围着小菲,听她讲演这部戏那部戏的奇闻轶事,都捧场得很,不断大笑。都副司令得意地看着小菲,不停地为她夹菜添酒。军人们总是最能闹酒的,一会儿大家都增加了音量,每句话都引起一阵大笑。小菲说别想把她灌醉,她的酒量都副司令最知底。“对吧?”她看一眼老头子,老头子也看回来,醉意和醉意缠绵了一会。 
过了几天,都副司令又派车来接小菲,说是剧目要正式演出,请她赏光。小车在楼下等着,她穿上那件花呢紧腰西装,走到门厅,又跑回卧室,换了件浅苹果绿的毛线外套。毛线是进口货,欧阳萸母亲的遗物,小菲母亲替她织的。她在领口配了一块乳白纱巾,结成个巨大的蝴蝶结。头发梳成长波浪,眉眼嘴唇都点了彩。 
欧阳雪这时在寒假中,和几个女同学在客厅里下棋打牌。见母亲出出进进地照客厅的全身镜,她看着她。小菲从镜子反光里看到女儿的目光,自我圆场地说:“一直没机会穿,外婆给我织好都一年多了。” 
“半年。”欧阳雪说。 
“什么?” 
“奶奶去世一年后,才把毛线寄来的。” 
小菲不和女儿较真,走到门厅去穿皮鞋。女儿却跟她出来,眼睛盯着她不放。 
“你不冷啊?”女儿说。 
“还好。”她说。 
“看你都冷。”女儿说。 
“要不我换一件颜色稳重些的衣服?” 
女儿没有说话。她明白女儿正是这意思。她又把花呢西装换回来,乳白薄纱的蝴蝶结还在胸前飞舞。 
“妈妈,你干吗把自己弄得跟个大猫咪似的?”女儿可怜她似的,笑了一下。 
“都是你爸爸给我买的。”她奇怪自己今天在女儿面前的表现,如此不自信,到了心虚理亏的地步。一个十五岁女孩挑剔她,她用得着解释吗?“你爸爸又没说我穿得不合适。” 
“他根本没注意你穿的是什么。” 
经小雪一提醒,她脑子亮了一下,想到欧阳萸的变化中包括对她视而不见的夸奖:“蛮好蛮好。”他大手大脚地赠她礼物,形成的效果他是无所谓的。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除了对自己不拘小节,对他周围的一切都本着自己的审美观去要求。结婚这么多年,小菲给他打扮成全省城风度最好、风头最足的女人,现在他什么都随她去,尺度宽泛得很,总是不假思索、懒洋洋地打发她:“蛮好蛮好。” 
“妈妈,你们要是分开了,我怎么办?” 
小菲大吃一惊,嘴巴张成了个洞。 
“胡说八道!”小菲厉声说道。太不吉利了,大过年的。 
“那你干吗打扮成这样?” 
“都副司令请妈妈看戏呀!” 
“妈妈,其实我什么都懂。” 
“你爸爸把你惯坏了。我就反对你读他那些书。那些书得到一定年纪才能读!”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不读书我照样什么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明白爸爸痛苦,你也痛苦。” 
“我痛苦什么?我很好啊!你爸爸最近又用功又顾家,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女儿沉默地看着地面。 
“你觉得我不开心?我不满足?……都副司令是妈妈的老首长……” 
“妈妈,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女儿不耐烦地顿一下脚,眉头皱得很紧,像给狠狠地恶心了一下。 
这么早熟的女孩,真可怕。是什么造成了欧阳雪畸形的早熟?是欧阳家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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