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尸”已翻过了身,平躺在板上,满足地喘息着,眉心也赫然正有一条血口,只是想必并不十分深。
否则他又怎会活到此刻。
胡不愁最后将那壶水喝得点滴不剩,也喘息着道:“你究竟是谁?”
那“死尸”道:“我?我才是‘天刀’梅谦。”
水天姬道:“呀……死的那人是公孙红?”
梅谦道:“嗯……你们是谁?”
胡不愁抢先道:“在下胡不愁,乃是……”
他话未说完,梅谦已霍然睁开双日失声道:“胡不愁?你可是方宝玉的师叔?”
胡不愁展颜笑道:“不想宝儿的名声已如此响亮。”
却见梅谦又闭起眼睛,喃喃道:“天幸……天幸……要我死前还能见到你……”
胡不愁讶然道:“你难道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梅谦道:“有……有许多……”
胡不愁道:“你慢慢说吧,不忙,反正时间还多得很。”
梅谦嘶声道:“时间已不多了,我—一喝下水,就活不长了,最多也不过……”
胡不愁跌足道:“呀!我竞忘了,伤重之人,最忌喝生冷之水。但你既明知如此,怎的也……也要……喝?”
梅谦惨笑道:“能喝到水,死又何妨。”
水天姬凄然道:“我也知道这种滋味,也知道你的心情。有时一口水的确比生命还要可贵,你……你就快说吧!”
梅谦道:“白三空你认得?”
他忽然提到“白三空’’这名字,胡不愁又不禁吃了一惊,强笑道:“自然认得,弟子怎会不认得师父?”
梅谦道:“好!好……你师父实未死……”
胡不愁道:“我知道。”
梅谦道:“当今江湖中人虽知他未死,都以为他隐居在金氏园林之中,不见外客,却不知他不但早已化身而出,而且也已在江湖中做了不少事,那日泰山之会揭穿火魔神火药藏处的,也就是他老人家。”
胡不愁又惊又喜,却又忍不住问道:“什么泰山之会?什么火药?”
梅谦道:“这些事,你回到中土,就会知道的。”
胡不愁道:“你莫非见着了他老人家?”
梅谦惨笑道:“我若未见着他,也不会身在此处了。”
胡不愁笑道:“为什么?”
梅谦道:“我壮年才至东瀛学武,未到东瀛前,与他本是儿时旧友,是以此处重逢时,他才会对我说出了一件秘密。”
胡不愁更奇怪,急急迫问道:“什么秘密?”
梅谦道:“白衣人的秘密。”
胡不愁耸然动容,失声道:“他老人家说了些什么?”
梅谦道:“他自白衣人剑下重生后,便苦苦研究白衣人的武功路数。皇天不负苦心人,这许多年来,他终于研究出白衣人武功的破法,只是他心感白衣人剑下留情之恩,是以从不肯将此破法说出。”
胡不愁道:“但……但他老人家又怎会告诉了你?”
梅谦道:“只因我见着他时,他正要以身赴险。此去生死存亡,实不可卜。为了他惟一的孙子方宝玉,他才将这秘密向我说出。”
胡不愁道:“为了宝儿?”
梅谦道:“只因方宝玉已被当今天下武林公认为白衣人的对手。”
胡不愁道:“既然如此,他老人家为何却向你……前辈说……”
梅谦截口叹道:“他若将此秘密说与方宝玉,岂非有负白衣人之恩情,但我……唉,我与白衣人也是好友,他向我说出这秘密,只是要我速至东瀛,劝阻白衣人……白衣人若知道中原武林已有人能破解他的武功,只怕便会打消重来中原以血洗剑之意,那么不但宝玉得救,江湖也可免遭此劫。”
胡不愁动容道:“但……但前辈你……”
梅谦道:“我受他重托之后,立刻兼程东来,谁知在船上被人误解,我苦于不能解释,便只有……只有……”
胡不愁黯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前辈当真是英雄。”
梅谦惨笑道:“英雄?英雄又如何?一场惨杀之后,接着又是一场风暴,然后,又遇着个豺狼野兽般的怪人。”
胡不愁苦笑道:“那,那是伽星大师。”
梅谦失声道:“哦!原来是他。”
默然半晌,终于又道:“我虽被他一掌击昏,其实却未负伤,醒来后立刻与公孙红乘涨潮时将船驶走,驶向东瀛。”
胡不愁道:“那公孙红……”
梅谦叹道:“我为了要避免他再加阻挠,只有将这秘密隐约透露一些给他,他果然立刻全力助我,却不想我等还未到东瀛,便已在海上遇着了白衣人。”
胡不愁忍不住道:“但前辈又怎知那船上是白衣人。”
梅谦道:“敢以孤舟横渡怒海的,除了他还有谁?”
胡不愁长叹一声,俯首道:“不错!”
梅谦道:“我唤他上船,婉转向他说出中原已有他武功之破法,劝他打消再至中原之意,原船重返东瀛。”
胡不愁道:“他……他怎么说?”
梅谦长叹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我冷笑。”
胡不愁黯然道:“我可想得出他那冷笑的模样。”
梅谦满面冷汗,断续着道:“这冷笑无异是逼我出手。我本也有恃无恐,谁知……白三空虽已研究出他武功的破法,但这几年来他却又早已将这破绽弥补。唉!此人剑法之奥妙,于今已真可称是天衣无缝。”
胡不愁又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喃喃道:“前辈一败,他自然也不肯放过公孙红了。”
梅谦惨然道:“我死不足惜,只可惜中原武林……”
水天姬忽然道:“中原武林真的再无人是他敌手?”
梅谦道:“直到此刻,我委实想不出谁是他敌手!”
水天姬道:“那方……方宝玉……”
梅谦叹道:“那方宝玉之武功虽已妙参天理,却可惜炉火尚未纯青,尚不足与白衣人那千锤百炼的剑法相比。”
说到此刻,他每说一个字都不知要费多少气力,他每说一个字,身子都会起一阵颤抖。
水天姬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耳边似乎已听得白衣人那冷漠的语声:“七年后重来,以血洗剑上之辱。”
她眼中似已瞧见中原武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梅谦的胸膛急遽地起伏着,呼吸已越来越短促,在说过这许多话后,他残余的生命便已所剩不多。
胡不愁喃喃道:“但家师所研究出的那破法想来毕竟还是有些用的。是以前辈在白衣人那致命的剑下还能不死。”
梅谦道:“正……正是……”
胡不愁道:“不知前辈可否将那破法说出?”
梅谦道:“自……自然可以,只……只是……我……”
那种精奥的武功,又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叙出,此时此刻的梅谦,义怎有精力再说下去。
胡不愁也已瞧出此点,沉吟半晌,断然道:“前辈先将家师的去处说出,弟子再去问家师也是一样。”
梅谦道:“但……但愿他……未死……他……他已去……白水宫。”
胡不愁失声道:“白水宫?”
水天姬也变了颜色,颤声道:“他……他老人家为何要去白水宫?”
梅谦道:“只因为他……他的……”
“他的”什么?
梅谦永远也说不出了。
夜色,笼罩了海洋。
没有灯,胡不愁与水天姬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船在飘荡,海浪在起伏,他们都只是坐着不动。
他们也不知已坐了多久。
胡不愁突然喃喃道:“他的什么?梅谦想说的,莫非是‘他的孙子’?”莫非宝玉已去了白水宫,而且已陷身其中,是以他老人家赶去施救?
水天姬没有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胡不愁喃喃又道:“但愿他还未死……梅谦既说‘但愿’,他老人家想必危险甚重,那么,宝儿……宝儿岂非更……”
水天姬突然嘶声道:“你莫要说了。”
胡不愁说道:“是,我不说了。”
水天姬道:“有些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胡不愁凄然笑道:“你……你知道?”
黑暗中,他瞧不见她的面容,尚瞧得见那双销魂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此刻已贮满晶莹的泪珠。
水天姬幽幽道:“你放心,我虽然……虽然对你好,但……但你师父在白水宫,若有三长两短,你就永远不要再见我,我……我决不怪你。”
胡不愁垂下了头,默然良久,方自黯然道:“谢谢你。”
他垂下头,只因他不愿被水天姬瞧见他目中泪珠,但“谢谢你”三个字中的辛酸又有谁听不出。
谢谢你,谢谢你的体谅与了解,谢谢你为我的委曲与忍受,谢谢你——虽然我的心也碎了。
还得谢谢这黑暗,隐藏了叙不尽的悲痛、流不尽的眼泪,虽然黑暗可令死亡变得可爱、生命变为痛苦。
两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胡不愁突然冲出去,掌住了舵。
但天上却五月色星光。
白天风向不定,晚上没有星光。
他们竟在海上迷失了方向。
一天、两天……船盲目地在海上飘流。
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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