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场部找些木料扎个筏子,才能运粮过来。”叔叔咯吱吱嚼着蘸盐水的橡皮筋,这是根新橡皮筋,嚼起来声音特别带劲。他边喝酒边思忖。“这块离场部少说有百十里路去了……”
柯丹接道:“打马跑死也要两天才得回。这点东西哪够吃两天?”姑娘们都说再饿两天她们就差不多了。
“都莫闹,让我想想。”他依旧喝酒,嚼橡皮筋。一会儿,他不喝不嚼了,草在很远的地方一路刷刷响过来。姆姆身后跟着金眼和憨巴,三个畜生齐心合力在拖一个沉重的东西。叔叔对姑娘们说:“有名堂了。”
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只巨大的红气球知畜生们怎么把这一大堆东西运到这里的。叔叔用匕首割开层层包装,对围观的姑娘说:“都卧倒,万一是炸弹呢。”她们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气,往开了盖的匣子里探头,仿佛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静一会儿,叔叔爬来爬去把匣子琢磨个透,然后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泽鲜艳的玩意。不是传单。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东西她们研究半天,估计是条哪都遮不住的小裤衩。姑娘们全吸紧舌头,免得它没出息地发出惊羡之声。
这时姆姆急匆匆跑过来,摇摇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远就见草被蹚出个豁子,金眼与憨巴正吃力地将更大更沉的一包东西往这边搬。包已撒开,香味四溢。“妈的有搞头!”叔叔低声喊道。
众人冲上来看见满地她们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们的激动,把姆姆搂住,扔几块点心给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顺便除掉了。两小时观察后,叔叔才对她们挥手:“上,姆勒子们!”
点起篝火,她们围个圈。八月的草地若没有专叮人毛发的蚊蚋就美了。她们一边谈天,一边扯巴掌满身满头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习惯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个新来的姑娘相互搔着奇痒的头皮。她们问:“指导员,刚才你说那三百头牛和驴咋了?屁股少块肉?……”
“啊?……啊。少块肉。少块肉不碍事,死不了,破两天就是了。”他对所有人都说,大概有人是剜驴臀肉吃,但他心里明白绝不会那样简单。“三百头牲口全少半边屁股,”他说,银牙闪了闪,“够舅子们吃一阵了!”
太阳初照在三百头牲口鲜红的创面上。三百块创面映出三百个太阳,血已凝固,那样崭新发亮的红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烧,草尖带着锈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头牲口的头全朝一个方向,可怕的是它们一动不动地亮着创伤,他狂怒地驰遍草地,也没找到那个歹毒的家伙。他不知对手是一个还是一伙,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这场巨型恶作剧显然是对他威严的一种下流的挑衅。他感到了恐怖。
他没有讲,他只对她们讲那场面如何滑稽壮观。他的心恐怖到什么程度,他没有如实讲。那个隐形的凶恶的对手不厌其烦地复制了三百个完全相同的创伤。
他只对小点儿讲了。小点儿在马群里守护临盆的母马。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对她讲起这事,详细而真实地从头讲到尾。
沈红霞给马群喂了盐,走过来。“刚才是指导员来了吗?”
“啊。他说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远看小点儿披黑雨衣的身子仿佛一具似是而非的人体。她为什么扯谎呢?叔叔离去时坚硬的心房涌进一股又温又滑的血。
小点儿脱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小巧美丽的少女拎着一只桶。她认为自己在多年前见过她。
有张阴森的俏脸的少女拎着一只桶。
这地方风奇怪地大。“要盖屋,帐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说。盖这种屋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住进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掺马粪抹的屋顶就往下滴黄豆酱般的稠汁。筑墙用的是草地表层的泥皮,一挖一整块,修齐边角,就是现成的坯。泥坯里含着陈年的与鲜活的草根草茎,倒是有筋有骨,很经事。雨后,泥坯缝里钻出许多蚯蚓,也钻出许多不死的草和花,马粪抹的屋顶发出一层茸茸的灰色菌子。整个房子活了。
叔叔用筏子运了些石灰来。又在屋顶加了层红柳枝。姑娘们尽量把凹凸不平不方不正的墙涂白。她们要在墙上挂领袖像、语录、锦旗、李铁梅阿庆嫂红色娘子军。有了这些饰物,她们才觉得与蚯蚓隔绝了。
老杜在把墙涂白之前,自己先成了石膏像。她机械地挥动着蘸了石灰浆的扫把。“昨晚猜我做了个啥子梦?”没人理她。“我梦见指导员了。”大家都停了活计,一齐看着她。她浑身雪白,本身就是个又怪又疹的梦。“我梦见指导员叔叔啦。”“哟,真不简单,你梦见毛主席没有?”“指导员拿把大锁头,那锁不用钥匙开。‘咔嗒’一扯就扯开了。”“没有啦?”“没有了。”“什么屁梦。”“啊。指导员就那么坐着,老玩那把大锁,‘咔嗒’扯开,‘咔嗒’关上,来回玩。能扯开这把大锁的人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人。”老杜在一片嘘声中认真地说。
正在屋顶铺柳枝的叔叔不动了。老杜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蹑手蹑脚走到老杜身后,机警地四处望望,然后一把纂住她胳膊:“哎,你那个梦是真的?”
她说:“啊。”
他声音压得更低:“老实点!你肯定瞎编的。”老杜严肃地摇头。等叔叔放开她,她仔细去看手臂,上面留下花瓣一样五个青紫的指印。她慌忙看看左右,把那些指印捂住。
叔叔看着这个丑姑娘的背影,怎么也想不通她的梦。她竟梦见他亲身经历的事。他的确有那么一把大锁头,很古很古的。是个犯人留下来,送他的。犯人说,这锁是古物,打锁时就没打钥匙。能把它拉开的人是顶了不得的大力士。他当时问:你拉得开吗?犯人谦卑地直摇头。枪决那犯人的是叔叔。犯人说,这锁给你吧?叔叔说:不用。犯人背着他跪下,等待着。叔叔瞄准的时候觉得他两臂在用力。叔叔开枪之后,用脚翻过尸体,只见锈住的古老的大锁已被拉开。他从血泊里拾起它,“咔嗒”一声又将它合住。以后的岁月,叔叔每天都在拉这把锁,他的力量和腱子肉就这样发达起来。可锁再未被拉开过。
兽医站扩建后明亮多了。到处洁白,小点儿轻手轻脚生怕造次了这森严的净地。一个白色人影挡住她的去路,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来领疫苗。再给我些五号注射器。”她飞快地说。
他转身走了,知道她会紧随着走进这间密室,它封存着他们当年造孽的密闻。她一进这间房就完蛋,就把两年来养出来的假模假式假正经的硬壳蜕下。他轻轻替她解下黑雨衣,像揭下一具标本的盖布。
兽医将她、他的前侄女一把抱起,如抱孩子那样省力顺手。“你躲了我近两年了,没有你我活得像头阉牲口一样素净。我想忘掉你根本不行,想重新做人根本就不可能。”他说。她听着,正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才如此枯燥。“你呢,你跑到牧马班的好姑娘里混着,你以为什么都是能从头来的吗?”
她被他抱着在这间充满消毒液气味的屋里来回走,外面是什么?是草地,是一帮姑娘肃穆地向草地深处迁徙的背影;而这里面却发生着声名狼藉的事。她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地逃出来。她刚到草地来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奔逃过,在这斗室里无声无息地奔逃。那时她就讲过我们不能、我们要记着自己辈分之类的话。
他无声无息地追逐她,对她说:“扩建的兽医站需要人员,所有人都在设法往里面塞自己的舅子老表,我也趁机把你塞进来。”瞅她一个虚当,他逮住她,当年就没这么费劲。那时她半推半就地说:我是为幺姑来的。他说:你扯谎,你是追我追到这里来的。你在省城就能跟我断干净,为啥还追到这里来?她说:你不能这样,我们辈分清楚了!他说:在城里我知道你我的辈分关系就决定永不再见你了,你要我的地址,我没给你留,你没皮没脸地撵我后脚就来了,还说为看你姑!她说:我没法子,我实在没处安身。
“你想调我到兽医站来就调了?我不肯,你也莫法。我就在牧马班蹲到老蹲到死也不来当你什么狗屁助手!”她现在态度硬得令他惊讶。当初她只是用两只可怜的小手抱住自己,可身体从四面八方泄漏:不啊,不能再开头了!……
“我调你来你就得来。你没有正式的知青身份。在牧马班蹲着,是她们不了解你是个什么东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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